玊玉搖了搖頭。
胡嬙有些小小的驚訝,揣測著問“娘娘整日被軟禁在此,難道不牽掛十二阿哥在外麵過得如何?不會為母子不能相見傷心嗎?”
玊玉又搖了搖頭,笑道“今生是母子,那隻是今生的緣分,來世,也許就是路人了。我今生的塵緣已斷,自然了無牽掛。”
懿澤心中苦笑,她很理解玊玉,人生絕望到了這般地步,即便親娘也未必還惦記自己的孩子了。
胡嬙愣住了,她想起永琪的擔憂、她的擔憂,與她今日所見所聞完全都是不一樣的,她自言自語一般的說“王爺和我都以為皇後娘娘心如死灰才會斷然出家,身處冷宮必定事事都不順遂。王爺還擔心娘娘的一日三餐是否齊備、衣著是否保暖、夜裡是否睡得安穩……”
玊玉的目光很溫柔,她看著胡嬙,笑著搖了搖頭,倒像是安慰胡嬙一樣,應聲道“你回去告訴永琪,不必為我擔心。與你們想的恰恰相反,如今正是我最遂心之時。”
“這……這怎麼可能?”胡嬙不太相信玊玉說的話。
玊玉又輕輕一笑,道“無欲無念,自然無不順遂。”
胡嬙環視屋內一周,如今玊玉所居的這個翊坤宮後殿,陳設簡單的讓人難以想象,沒有任何裝飾之物,連日常所用物品都未必齊全,想起先前中宮正位的翊坤宮正殿,曾經是那麼的氣派。
胡嬙又一次忍不住替玊玉不平起來,搖頭反駁道“什麼無欲無念?明明是皇上把您逼到這個地步的!您還沒有被廢除名分,他卻沒收了您作為皇後的一切,還把您從正殿驅趕到後殿!難道您不恨他?”
玊玉也望著胡嬙,她看得出,胡嬙的眼中有恨。胡嬙的多年卑微,尊嚴、性命、甚至至親都被皇權至上的乾隆踩在腳底,焉能不恨?玊玉握住胡嬙的手,像勸慰一般笑著“心中有恨,那就是在責怪彆人,但活到我這般地步,更應該靜思己過,而不是一味去想彆人的錯。”
胡嬙隱隱感覺到,玊玉的話另有一番意味。
玊玉笑道“我最近都在反思自己,反思過去的我欲望太重,牽掛太多,執念太深。我曾經坐擁皇後的殊榮,卻不能知足常樂,總是太把‘國母威嚴’、‘母族榮辱’放在心上,才會有那麼多‘求而不得’的苦惱,此為‘欲望太重’之過;當年我總也感傷父母兄弟福薄命短,不能分享我正位中宮的殊榮,及至五公主和十三阿哥先後夭折,我心中悲傷、甚至一度消沉,後來聽做法事的大師講經,忽而豁然開朗,一時間沉浸於經文禪意,漸漸心胸開闊,不願為俗事牽絆著喜怒哀樂,以為自己已經看破,沒想到不多久就又是那麼易怒,七情六欲是一個也沒戒掉。可歎那時抄寫了那麼多經文,卻無論如何都放不下至親骨肉的離去,尤其每每思及永璟夭折的冤屈,怨氣積累成山,燃起怒火,不經意間,這怒火殃及他人,也使我引火燒身,實是‘牽掛太多’而招禍;我情知皇上當年娶我是先皇之命,立我為後是太後之命,從未對我有什麼感情的承諾,我卻抱有幻想,以至於一再失望,為此失望所帶來的心裡不平,不知不覺就又開始做出一些討人嫌的事來,便是‘執念太深’之過。沒想到,很多年都看不明白看不開的事,竟然在一個瞬間就全部明了。當我把這一切的欲念都丟開,看待諸事無所不同、看待世人無所不同,自然比從前遂心許多。”
胡嬙聽得半糊塗半明白,又問“我記得十三阿哥夭折後,娘娘曾沒日沒夜的誦經超度,現在娘娘又開始念經打坐了,與當年又有何不同?”
“當年做佛事,一心隻想著為自己故去的至親骨肉超度亡靈,現在禮佛時,心係芸芸眾生。”玊玉合掌向心,仍是麵帶笑意。
“娘娘以後就不為自己打算了嗎?”
“我也是眾生之一,功德自然在,還要怎麼打算呢?”
胡嬙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麼,眼前的玊玉再也不是皇後了,而成了一位真正的出家人。
玊玉抬頭,向懿澤招手,笑問“懿澤,你能過來一下嗎?”
懿澤已在一旁杵了半日,隻當自己是個局外人,不想多年生疏,玊玉還會叫她,便走到了玊玉身邊,就近坐在了旁邊的一塊蒲團上,問“皇後娘娘喚我何事?”
玊玉笑答“從你離開我身邊,到今日,也有八九年了吧?難得還有坐這麼近說體己話的時候,願意聽我兩句嗎?”
懿澤自以為與玊玉沒有感情可言,或者說她早就覺得自己與所有人都沒有感情可言了,隻是依然帶著基本的禮貌和尊重,道“娘娘請講。”
玊玉笑道“當年,我多少也有些對不住你,一心隻想利用你,卻忽略了你的感受,直到上次慶妃當麵傾吐一番委屈,我才開始慢慢反思,這些年到底想當然的傷害了多少人?我又給了多少人她們並不想要的人生?”
懿澤淡淡的說“舊事不必重提,我冤枉揆氏,縱容了謀害十三阿哥的真凶,也是我對不住娘娘的地方。如今這些早已都是前塵往事,娘娘和我都不可能在意了,又何必要提?”
玊玉點點頭,笑道“我也知道,你已不是當年的少女了,經曆了婚後的是是非非,當年那些當然不會放在心上。其實,我想和你說的是,你和我真的很像,你和我一樣,也經曆了喪子之痛,明知那是不白之冤,卻至今未能揪出真凶。你也經曆了丈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你也稀裡糊塗的失去了嫡位的名分,如今遺世獨立,像個孤家寡人一樣。我們的性格和境遇,都好像好像。”
懿澤默默不語,算是默認。
胡嬙接了一句“可你們遇到的人是不一樣的,皇上和王爺是不一樣的!“
玊玉笑笑,繼續說“嬙兒說的不錯,這也正是我想說的。永琪是個很好的孩子,跟他的父皇一點都不像。”
懿澤已經猜到玊玉是想要勸說自己了。
玊玉望著懿澤,道“懿澤,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但我了解永琪,他對你是真心,而且始終都是。說一句不怕嬙兒傷心的話,你比嬙兒幸運,永琪心裡那個人一直都是你。我知道你們之間出了很多問題,這裡有永琪的過錯,也有你的過錯,但你們彼此還是有機會的,隻要你肯,你們會過得好。”
懿澤冷冷的問“娘娘已是方外之人,又何必過問紅塵中事?”
“說是將一切看破,但你們都很明白,倘若我心中的那個人,他心裡也有我,我斷然不是今日這般模樣。可是我雖然終於看明白,卻將不久於人世,我於生死自然也不在意,但仍不願你活成我的樣子。”玊玉輕輕一笑,又意味深長的勸說道“懿澤,人生在世,活著已經很累了,你若背負的太多,又該如何前行?為何不放下一切,平淡的度過一世?”
懿澤冷笑一聲,道“娘娘連親生的兒子都不惦記了,卻記掛一個養子是不是過得好,這不是很奇怪嗎?”
玊玉搖頭,答道“我與你今日有緣相見,或許是今生最後一次相見,因此才有這一句勸言,並非我記掛誰不記掛誰。”
“娘娘的好意,我謝了,不過不必了。”懿澤回答的很乾脆,她早已把自己的世界冰封,怎麼可能是玊玉三言兩語的勸解就能打開的呢?
麵對玊玉誠摯的勸解,懿澤不為之所動,胡嬙的眼中卻漸漸噙淚。
胡嬙看了一眼懿澤,喃喃向玊玉道“皇後娘娘,她不會聽你的,縱然你說的再怎麼真心、再怎麼動聽,她都不會聽你的……你不知道,王爺告訴過我,他把這次南巡當成挽回的良機,在這一路上,他的心力都用儘了,無一例外的失敗,他的心都涼了。他說此生不求同甘,但願共苦,因為他暖不熱一顆冰凍的心,他隻能把自己的心也冰凍了……他為了感受她所有的感受,嘗儘她所有的創傷,他把自己傷的體無完膚,隻是那個人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
玊玉聽罷,隻是輕輕的搖頭歎息。
胡嬙含淚,又繼續說“王爺腿上有個舊傷,是在雲南時受的傷,外麵皮肉長住了,裡麵卻腐肉成膿……王爺瞞著外人,讓王太醫悄悄來做外治,我眼看著王太醫把那裡的肉切開,排膿衝洗好久,那個刀口好深好深,流了好多血,不知道有多痛,可是他都沒有說痛。好多天了,王爺的傷口一直沒有愈合,總也躺著,看著神思恍惚,我和他說話,他常常心不在焉。我心裡一直在想,他這樣一定康複的好慢,如果有個人能來看他一眼,安慰他兩句,也許他一下子就好起來了,可是那個人她不會來,她都不會來看王爺一眼……”
玊玉看著胡嬙動情痛哭的模樣,無法勸慰,隻看了一眼懿澤。
懿澤知道胡嬙這話雖是在向玊玉傾訴,卻分明是為了說給自己聽的,因此露出一副滿不在意的模樣,冷冷的說“不就是切開了一點皮肉嗎?有必要說的如此煽情嗎?”
玊玉輕輕一笑,又搖了搖頭,向胡嬙道“你也不必哭了,既然勸說她無用,你好好照顧永琪,也就是了。我們都無力改變彆人,能做好的,隻有自己。”
胡嬙勉強止住淚水,點了點頭。
玊玉又微笑著對懿澤說“但願你走過的路,都不會讓你後悔。”
懿澤沒有作聲。
玊玉合掌,閉目,輕輕道了句“都回去吧,以後也不要來了。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