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栩栩成琛!
“二胡。”
王姨沒好氣兒的應道,“我和老李鬨掰了,這不上回老李有事沒去,我讓你幫忙拉了一下,他回頭還不樂意了,說我是過河拆橋,他可真有意思,那我給人出喪沒有拉二胡的我還不能找彆人了?我又不是不用他了,這給他能耐的,來我家一頓摔摔打打,差點把我三太奶牌位碰著!”
“栩栩,你說我張羅這些吹手出白事還不是為了給他們增加家庭收入,錢又沒進我自己兜,真是翻臉不認人,我還沒說他老李自己偷摸接活呢,背著我他還跟著其他喪事主持到處拉曲兒呢!”
我沒接話,都不容易,你要說老李叔不對,他不也是為了多掙倆錢麼。
王姨這幾年不怎麼給人看事情了,年歲大了,身體不行,老仙兒帶不太動。
主攻起白事。
她主持,順帶組織起一個吹手班子。
時髦點講叫做團隊。
王姨是隊長。
隊員全是她在村裡集結的,有敲鑼打鼓的,吹嗩呐的,打鑔子的,拉二胡的。
接到白活,王姨就會把這些人聚集到一起,主持一到,吹手也敲敲打打的進門鳴喪。
白事情,主家不好出去通知街坊四鄰自己家誰走了,晦氣,村裡都靠吹手的喪曲通知。
訃告一貼。
吊唁的人自己就進門了。
來時主家會哭著相迎,走時主家不會送。
王姨在鎮遠山十裡八鄉是比較出名的半仙兒,白事兒接的也多,先前她隻是去主持,吹手主家自己去雇,現在王姨有團隊了,找她就更方便了,相當與一條龍服務。
收費也很公道,八百塊,從起帳子到定相,能給逝者安排的明明白白。
錢王姨會跟吹手們分,按照分工,王姨是隊長,一套流程下來她也是最累的,所以她拿三百。
剩下的再由吹手們分一分,一般就是出五個吹手,每個人會得一百塊錢。
彆覺得少,在鎮遠山來講,已經很好賺了。
在鎮上打個工,一個月也就一兩千,去人家吹兩三天,晚上休息,主家還供飯。
白天倒班吹,累了可以歇,都是坐在旁邊的帳子裡,風吹不著,雨曬不著。
更不要說王姨找的都是她們村裡靠種地為生的莊稼人,老幾位都是年輕時愛好點文藝的,靠這門手藝吃飯還不夠,正好,王姨一張羅,跟著她出來賺點外快。
遇到大方的主家,時不時也能創收,多拿個一兩百塊。
凡事和人打交道的錢,就沒那麼死。
但是有了團隊,事情就多了,一開始誰都沒意見,跟著王姨,出門賺百八十都很高興。
時間長了,他們也會撥小算盤,撂挑子啊,想加錢啊,經常有老李叔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兒。
好在王姨性子潑辣,能給鎮住,你不想乾就換人,反正主家是衝她半仙兒名頭找來的,半仙兒少有,吹手可花錢就能找到。
至於我是怎麼加入進來的呢。
去年有天早上晨練,我正在山下繞圈跑步,王姨和三四位大叔坐在小卡車後鬥裡路過,見到我了王姨就喊了停車,跟我打了兩聲招呼,我看到那幾位大叔手上都拿著二胡嗩呐就知道她要出喪,本想聊幾句就走,誰知王姨突然問我,“栩栩,我聽許妹子說你會吹嗩呐是吧。”
“嗯,我會。”
“那正好了!”
王姨眼睛一亮,“我這班子今天少個換班吹嗩呐的,你能不能跟姨走一趟,當幫個忙!”
我一看也沒啥事兒就上車了,衣服都沒換,雲裡霧裡的就跟著去了隔壁鎮子。
一進門主家哭聲震天,嗩呐聲一起,我還嚇一激靈!
給許姨打電話時她都毛了,“栩栩!你上哪晨練了?跑墳堆裡去啦!怎麼還有哭聲呢!!”
我扯著喉嚨妄圖蓋住嗩呐,“許姨!我出來幫忙出喪啦!和王姨在一起呢!換班吹嗩呐!!對!明天回去!你幫我和師父說一聲!不用擔心!!!”
正喊著,王姨還在後麵指揮,“孝子賢孫,跪——!!!”
我顫巍巍的回頭,靈棚的遺像前齊刷刷跪了幾排人。
這一聲跪!
打開了我跑喪的大門。
那次完事後王姨給了我一百塊,我高興地啊,無關錢多錢少,多了條來錢道啊!
在沈叔這住著,我最不好意的就是要零花錢,已經白吃白住了,張不開嘴提錢。
沈叔也像是明白,所以他年節給我的紅包都很大,一次會有一千塊,我能花好久。
平常學費是許姨直接給我交,衣服是許姨給我買。
哪怕我習慣穿的運動品牌都是固定的,許姨也會扯綹子帶我到縣裡專賣店去買。
縣裡若是沒有,她最狠的是帶我坐火車去市裡,就為了給我買幾雙武術鞋。
當然,沈叔不缺錢,他雖然生活在深山裡,吃喝不是很講究,但是光他鼓搗的那個檀香木,我逐漸懂事後都知道很貴,可沈叔再不缺錢,我也不好意思要,他和許姨也明白我這心理,隻要一有要花錢的地方,他們就先一步全部打點好。
特彆照顧我難以明說的自尊心。
但我不爭氣呀!
生活習慣不好,從小手散慣了,喜歡一些小玩意,比如說帶掛墜的油筆,漂亮的硬殼筆記本,信紙,筆袋,玩偶……
看到就走不動路,一進文化用品店就好久出不來,十塊八塊的花著自己不太當回事。
更不要說我偶爾還會買幾本漫畫書,喜愛的小飾品,護膚品,雜誌……
通通是兒時養成的壞毛病。
我也知道自己不懂事,就算不跟家裡要錢,那也得攢一點,怎麼好瞎花呢。
可我就是控製不住,也是想哄自己開心,練的太累了,買點喜歡的東西,心情就會好。
從而導致經常把錢花得快見底兒了才發現自己花超了。
算完賬發現,買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好在我斷斷續續的也有事主,不說上梁,幫忙幫到個牲口一次也能得五塊十塊。
沒徹底缺過錢。
一直在即將沒錢的邊緣來回試探。
王姨這喪事一跑,錢能更活泛點了。
我就跟王姨約好,隻要是周六日,有出喪的活我就跟著去,乾點啥都行。
打鑔的大叔不在我就打鑔,嗩呐的缺人我就吹嗩呐,這些人都在,我就幫忙打打下手。
頭幾次出喪我很害怕,不敢看院子裡的黑帳子靈幡靈床,尤其是擺在前麵的遺像,真瘮得慌!
漸漸地就習慣了,看到棺材就像看家具,進院就跟王姨忙活,從起帳子燒紙開始,中間送漿水哭靈,最後摔盆出殯,每一步我都門清兒,王姨嗓子啞了我還幫她喊幾聲。
主家看我挺賣力氣還靈活,也沒人說我添亂。
上回我幫忙拉二胡,李叔可能不樂意了,就去找王姨毛病了。
“栩栩,姨跟你說這些乾啥,我就是被那老李頭氣到了!”
見我沒答話,王姨兀自繼續,“那就按老規矩,明天上午八點,你在王秀麗的手機店門口等我,我這邊把人叫齊了就坐車去拉你。”
“行。”
我點頭,“王姨,那這次的引魂雞還是咱自己準備嗎?”
“主家讓我準備,他們怕買不好。”
王姨道,“栩栩,你還要去魏老太太家買?明早能來得及嗎。”
“來得及。”
我笑了笑,“王姨,您知道魏奶奶沒彆的營生,她就一個孫子還不太正常,但是大輝哥雞養的特彆好,保證是金毛紅冠的大公雞,我到時候直接拎著,到了主家先放到後院,出殯那天再拿出來,價格就還是兩百塊錢,您看行嗎?”
“行呀!”
王姨歎了聲,“栩栩啊,你心眼好啊!魏老太太能認識你也算是她有福氣啦,那我明天就八點半去找你吧,給你騰出點時間,你彆太趕,注意安全。”
“得嘞。”
我笑笑,聊了幾句掛下手機,下炕就去了許姨那屋,“許姨,我明早要跟王姨去許家屯出喪,拉二胡,就不吃早飯了。”
“桂枝姐這個點兒通知你的啊。”
許姨看著電視,“那是小三天啊。”
“嗯,差不多得住一宿,看看主家安排吧。”
我說著,看了眼伏在炕桌上寫作業的純良,這小子不知道聽誰說的,在鬨市中學習更顯用心。
所以他不需要許姨在他學習的時候保持安靜,一定要許姨看電視。
當下他看著書本真是目不斜視,但我敢保證他聽到我說啥了,不想去,他就不搭茬兒。
先前他跟我去過一回,奔吃席,喪事完事都有頓送親飯,他欠欠的跟著就為了蹭一頓吃的,結果就不說吃的啥樣,那過程給他就整堵挺了,聽人家哭靈聽入神了,小老哥跟著淚眼婆娑,就差去那陌生的逝者前當孝子賢孫下跪磕頭了。
熬到送親飯開始,他拿著筷子還吸鼻子,“不行,我這心口太堵了,這席以後我就不吃了,姑,你那雞翅不吃給我,我壓壓眼淚,味兒還挺好,唉,太難受了。”
我都無語,有本事你彆吃啊!
抬腳去到正房,告訴沈叔明天我要出門。
沈叔正在看書,他除了打坐和玩香最大的樂趣就是看書。
我曾好奇他為啥沒完沒了的看,幾十年了,不膩歪嗎。
沈叔說他看的不是書,是求知的心。
什麼時候他不想看書了,就說明他活到頭沒意思了。
“去吧。”
沈叔頷首,視線還在書本上,“栩栩,我還沒問過你,如果你考不上高中,會作何打算。”
我正要走,聽到這話就怔了怔,“師父,我考不上嗎?”
給我算了?
沈叔手上翻著書頁,“我是說如果。”
“如果要是考不上,我就不念了唄。”
沈叔微怔,看向我,“你不想讀大學嗎?”
“還好。”
我抿了抿唇,很多話不太想說,從我拜師以後,沈叔就不給人看事情了,無論誰來電話,誰找上門,他都沒有給麵子,對外就宣稱年老體弱,頤養天年,空出時間著重培養徒弟。
慢慢的,沈叔清淨下來。
夏天在院子裡喝茶賞花,秋天看月,冬季圍爐看書。
自認生活愜意,恬淡超脫。
我卻知他這份灑脫中帶著無奈,袁窮的五雷掌損了他不知多少道行,他現今的身體經不起太多的風浪,在我麵前的,不再是那個麵容年輕的沈叔,而是個皺紋橫生的老者,他每天都咳嗽,需要喝藥,哪怕他看起來精神矍鑠,底氣十足,我也會想起那晚蠟燭點燃的瞬間,他坐在炕上,用蒼老的麵容淡笑的說出,“我隻用了七成功力……”
一句話。
漾儘了這位狂人所有的風骨與辛酸。
十二歲那年的冬夜,讓我看到了沈叔如何擋在我前麵,並且瞬間蒼老,我能做的,就是拚命的奔跑,想讓他知道,收我為徒,將是他此生最大的驕傲。
可即便這樣,我做的還是太少,想多多陪陪他。
哪怕在各自的屋子裡看書,聽到他的咳嗽聲,我也心安。
所以我想,考的上就念,考不上再說。
心態很複雜。
既期待,也不期待。
期待是因為從小爸爸媽媽就跟我說,要念大學,念了大學有出息。
不期待則是,我的人生方向變了。
我已經選擇了行業,走在和大多數人截然不同的道路上了。
無需用常規標準去界定什麼。
“算了,先考高中吧。”
沈叔看向書頁,“考完再做打算。”
“師父,您覺得我能考上高中嗎?”
我朝他走近了兩步,“我上次月考二百六十分。”
沈叔笑了,對著書麵肩頭顫動,“多少?”
“二百六。”
我說的自己都上火,“明明我都會,可是寫到卷子上,就……”
該死的時運!
班主任都跟我上火,每次考試前她都說,沈梁啊,你要多檢查幾遍卷麵,我教過這麼多學生,你真是最馬虎大意的一個啦!
“無妨。”
沈叔清了清嗓兒,“等你中考的時候,我會做個護身符給你,你掛到脖子上,當你準備答題時,就默念三遍神兵火急如律令,屆時神兵既到,他們不會幫你答題,但會守護你不要犯下馬虎大意的毛病,如果這都考不好,那為師也無能為力了,人啊,走到哪步就做哪步的事兒吧。”
“謝謝師父!!”
有符肯定就沒問題了!
我學習還是不錯的,英語敢說全校第一。
就是考試不行,可氣人!
不說念不念大學,連高中都考不上還念個球啊。
回到房間收拾了下東西,鋪被褥時小杜鵑叫我,“栩栩姐姐,你頭上冒光了!”
“啥光啊。”
我拿下它的紅布,幾年下來,小杜鵑是一點沒變,還是我抱回來的模樣,花枝沒長大,開的花瓣一直就沒謝過,但是它膽子變大了一點點,不會時不時的就嚇到縮緊花瓣,或是來個生人都戰戰兢兢,許姨擦拭花盆偶爾忘了給它罩上紅布,被陽光曬到挺個一半天的也不會蔫吧。
說話模式也沒變,永遠都是栩栩姐姐你最棒,栩栩姐姐你可以的,算我粉絲之一。
咱就說這冒光,在她這我冒多少回了?
紋刺那晚她就說我冒了,我拜完師送走家人那晚,它又說我冒光了!
你問它啥光,她說是甜味兒的光,很絢麗,過了會兒它又大驚失色的說不對不對,是黑光,很苦澀,有人哭啦!
我琢磨是跟我吃的花蠱有關,還跟她解釋了下。
小杜鵑似懂非懂,最後不了了之。
今兒再聽它說冒光,我都想笑,乾啥啊,我外號手電筒啊!
“是金光。”
小杜鵑一本正經的回我,“栩栩姐姐,你要大展身手啦!”
“成,借你吉言。”
我摸了摸她的花瓣,她的聲音也沒變,還是小姑娘的童音兒,在我心裡,是真的把她當做妹妹看的,“睡吧,明天要早起,加油,晚安。”
……
一夜無夢。
五點鐘鬨鐘一響,我就爬了起來。
洗漱完畢,對著鏡子簡單紮個馬尾,背上書包,伴著微曦的晨光一路小跑下山。
四月中旬,北方早上的天還有點涼,路過早點鋪子,買了五份早餐裝進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