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天上又落起雪。
兩人一前一後踏上石階,行過山岩,行過薄冰,行過濁雪。
那老者閉目坐於老槐之側,靜默如初。
“景明,小湄,你們來了。”
顧見春恍惚一瞬,還道是多年前的那個槐花紛飛的春日再現。
“師兄,今日師父又要考驗所學,你可有信心贏我?”
“當然了…”
“啊?你是不是趁我睡覺的時候,偷偷練功了?”
“怎麼會?”
“那你這次讓讓我好不好?”
“你該不會就是想贏了我,然後讓我給你講那個故事吧?”
“嘿嘿,不要那麼聰明嘛……”
“我會全力以赴,小湄也一樣吧?”
“那當然——”
“每一次都是全力以赴。”
仿佛一切都如他們年少時那樣,區彆隻是,老者變得更為蒼老,而他們兩個,卻長得同那樹乾一般高了。
——如果一切都不曾變過,該有多好?
“師父。”
顧見春衝著老者躬身行禮。
他知曉,師父這次召他二人前來,乃是為了昨日所說的滄浪劍與皇陵之事。隻不過此時真正看見了師父,他心中卻隱約惴然。
究其緣由,或許是上次老者離開之時,那麵色太過沉峻。亦或是方才來時,身後的少女那安靜乖覺的模樣。
前一刻,她還在歇斯底裡地發怒,而後一刻,在聽到那少年的話語後,她卻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仿佛對於師父要說的話,她早已了然於心。
仿佛對此處要發生的事,她必須整頓心緒。
——怎麼會呢?
顧見春自嘲多心。他不是沒有猜測過小湄忽而回到棲梧山的緣由。隻不過,不論是何種理由,他都不敢妄下定論。他下意識地避免猜度小湄的心思,因為自己上一次在黛州對她有所懷疑之時,就令本就敏感而多疑的她不告而彆。
其實一切有機會說清楚的,不是麼?
他也並非覺得她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迫使自己相信她。
——迫使自己不去在意那些細節。
——她是自小就看著長大的師妹,自己怎麼能懷疑她呢?
興許她就是想回棲梧山了,僅此而已。無論如何,他不願懷疑少女此行的目的。換言之,他是想等對方親口告訴他。
——興許借蘇決明的話來說,這叫“不見棺材不落淚”。
正因如此,看見她那忽而平靜的目光,一切就好像暴風雪之前的陰翳,寂靜而不祥。
“既然來了,為師便長話短說吧。”
紫衣少女靜靜佇立在一旁,不同於顧見春與蘇決明見到老者時的恭敬拘謹,她的言行,更像是一種……
孤傲與自若。
老者瞥了她一眼,卻並未多言,隻是接著說道
“滄浪劍,乃是我棲梧山代代相傳的至寶。此劍獨一,世代由棲梧山的主人保管。如今到為師,已傳至第六代。”
“滄浪劍乃前朝蒼梧皇室所鑄,與碧天劍同屬一脈,二者分陰陽,曉雌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後前朝覆滅,皇室儘殆,兩把劍便流落民間。為師執掌滄浪劍,至今已有四十四載。為師既已修道,紅塵俗世便無所牽絆。你二人皆是本門親傳弟子,故而除你們兩人之外,再無其他人有資格接下這滄浪一劍。”
顧見春隻覺呼吸一滯,徑直抬眼看向老者。
隻是老者麵色無異,接著說道
“既然你們都想得到它…依照師門遺訓,就由你二人比試一場,勝者得之。”
“小湄?”
顧見春不敢置信地望向一旁的紫衣少女。
——“都想”是什麼意思?
隻是對方似乎對這一狀況並不意外,斂眉垂目,無悲無喜。
“是。”
他聽到對方那熟悉的聲音響起,隻是此刻,他寧願這是幻覺。
“你為什麼……”
夜來忽而抬眸望向老者,神色淡然。
“——請問師父,是否可以開始了?”
老者捋了捋胡須,眼中晦暗莫名。
“在此之前,為師還須約法三章。”
“……”夜來聞言,默然垂首。
至此,她未曾看過身旁的男人一眼。
“第一,雖然師門有訓,比試隻分勝負,死生不論。但為師看著你二人長大,不忍看你們同門相殘,故而還是想勸誡一聲,劍下留情。”
顧見春苦笑一聲,若當真要劍下留情,您就不該說前半句。
果然,身旁少女當即問道“隻分勝負,死生無論?”
老者沉沉點頭“然也。”
少女冷笑道“好說。”
老者不再理會她,繼而轉向顧見春說道
“第二,如今景明內力儘失,小湄又未曾佩劍。此番比試,你二人可各憑本事,不必拘於師門功法,亦不必拘於尋常兵器。”
顧見春瞥見少女眸間劃過一抹森寒,轉瞬即逝。
——他想起小湄曾說過的“師父向來厚此薄彼,偏愛師兄而冷落自己”的這般論調。師父不會不知曉小湄的白雲劍如何斷而斷,也不會不知曉他的內力如何儘失。此時提及舊事,且刻意暗示他用青山劍,並非要令這比試更為公允,而是單純想要激怒小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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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師父當真偏私於他?此時設計激怒小湄,也是為了稍後她露出破綻?實則師父是希望自己勝出?
他心緒紛亂,隻聽身旁少女冷然笑道
“可以。他儘可用他的寶劍名鋒。”
“我用木劍,足矣。”
老者凜然道“小湄,不可誇口,事關滄浪傳承,應要謹之又謹,慎之又慎。”
“我還偏要用木劍。”那少女竟像撒嬌般地嗔笑一聲,說出的話卻殺意漸起,“師父,你把師兄當塊寶,從小到大都偏愛師兄。小湄來得晚,事事都要儘十分力,才能與師兄比肩。可您眼中,永遠都隻能看到師兄的努力,即便是犯了錯,您也更慣於教他為人處事的道理。有什麼事,卻總是防著背著小湄……”
少女麵色漸沉,眼中銳意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