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死了。
他心裡清楚,他要死了。但是,幾天了呢?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多久?幾周,幾個月,幾年?
他拿不準答案,隻覺得自己最近大概很少擁有那種完全清醒的時刻,而這是不對的——在心靈深處,他隱約知道這件事。
這是不對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不斷地加以否認,重複這個簡單的結論,將思維固化成一座城堡。他毫無感情亦毫無知覺地待在城堡的最頂端,眼睛像兩塊打磨光滑的綠瑪瑙,凝視著下方的無儘虛空。
但這不過隻是他的想象,現實中,他正在一片冰天雪地裡艱難地行走。
雪很深,也很凝實,他每走一步都必須把腿完全拔出來,否則根本不可能移動。四麵八方白茫茫一片,找不到任何可以辨彆方向的景物,更糟糕的是,現在正在下雪。
噢,這可不是好事,這是最糟糕的事情。因為雪不單單隻是自己來,它還會和風一起來。雪與風,一對殺人的好搭檔。
哪怕是饑腸轆轆的野獸也不會在這樣的天氣行動,它們會在找到獵物以前就凍死。
真聰明,是不是?動物們在涉及到生存的問題上總是很聰明,它們知道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知道怎樣在進食的同時保持警惕,知道如何悄無聲息的移動
他曾經也知道這些事,對不對?
他問自己——我曾經也知道這些事,對不對?我知道如何通過太陽的方位辨彆時間,我知道怎麼覓食,怎麼處理屍體,怎樣剝取毛皮
我知道怎麼殺戮。
就像這風雪一樣,我知道怎樣又快又好地殺。殺人是一方麵,殺其他東西則是另一方麵,但我都很了解。
我現在還知道這些事嗎?
他停住腳步,思緒隨之一同而停,不可避免地感到了疲憊。
總是這樣,隻要他想得太多,精力就會飛速消耗。他幾乎有點站不住了,如果不是手裡那根木棍,恐怕他現在已經迎麵栽倒在雪中了。
他勉強站直身體,抹了把臉,胡須上結的冰在他破爛的毛手套上碎成星星點點。他稍微用力,握緊手指,開始耐心地等待。數分鐘後,他用自己僅剩不多的一點體溫將這些碎冰化成了雪水,隨後立刻仰頭喝下。
這當然不是什麼好選擇,但他沒得選。
我曾經有很多選擇,是嗎?
又一次,他恍惚地問自己——但這問題到底來源何處?天殺的,到底是誰在問問題?
有時候,他會覺得疑惑,因為他並不認為這些完全稱得上‘愚蠢’的話不會從他腦子裡冒出來,但它確確實實地出現了,他甚至還不得不回答
這是種極其強烈的怪異感,就好像有另一個人正待在他的身體裡,借用他的思維,拋出這一個又一個蠢問題。
是的。最終,他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回答了。我曾經有很多選擇,而且總是有很多選擇。
待在他身體裡的那個人又問:那麼,什麼選擇?
我不知道。他想。
在風雪中,一對綠瑪瑙眨了眨,總算是變得有點生氣。他抿緊嘴,索性再次上路。這次,他走了很久,下一個問題才到來。
你還記得科洛·達科耳的那群異形嗎?
什麼?
他有些糊塗了,完全沒能理解這個拗口的詞語到底是在形容什麼。但是,緊跟在它後麵的那個詞,那個簡短、有力到喚起他真切怒火的詞語.
啊,異形們啊。他恍然大悟。
是的,我當然記得。一群白皮膚的雜碎,看上去就像是得了白化病的蜥蜴。科技水平很高,但社會風氣非常野蠻,極其尚武。
一個家庭通常會誕生兩個孩子,這些幼體從出生開始就要接受殘酷的訓練,且並不被承認為社會的一員,直到它們完成自己的成年禮——在和同胎兄弟姐妹的搏殺中取勝,活下來的人才能真正意義上地成為父母的孩子
除此以外,它們的的社會製度相對離散,且彼此仇視,大大小小十四個不同的政體一直處於無休止的戰爭之中。這給我們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你把它們殺光了嗎?那聲音又問。
當然。
你不覺得種族滅絕太殘忍了嗎?
他愣了一下,隨後難以忍受地扭起眉毛。
你在說什麼?他怒斥那聲音。這群異形曾在舊夜中背叛了人類,並在之後的十幾個世紀中奴役了我們的同胞長達十一個世紀之久。它們活該死,你明白嗎?
你覺得那十一個世紀的奴役是因為什麼結束的?它們突然發作的善心?不,我看過它們自己寫就的曆史,那上麵清清楚楚地記載著它們對人類的暴行,它們把這些事記下來甚至隻是為了取樂,為了以後再遇到人類時可以用相同的方式對我們施暴!
所以,你把它們殺光了?
不,不止這樣。他說,且忽然變得有些得意——或者說,快意。
你還做了什麼?那聲音輕輕地問。
毀滅。
他把這個詞說出口,然後聽見一聲歎息。風雪忽然減弱了,一個披著毛皮鬥篷的金發男人撞碎雪幕,疲憊地站在了他麵前。
“伱比我要強得多。”男人說。“我在那裡被拖住了。”
他皺著眉,盯著這個男人,沒有說話。這倒不是他不想和他交流,他隻是單純地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那些有關異形、背叛和殺戮的話讓他非常困惑。
那真的是我經曆過的事嗎?他暗自想道。
男人沒理他,自己又歎了口氣,說道:“那一仗,我們打得很困難,大半個軍團都陷了進去。我們才剛剛站穩腳跟,科洛·達科耳的異形們就從星係裡的每一個角度對我們發起了進攻。”
“我們被拖住了,而且遲遲得不到補充.星係被封鎖了,後勤難以進入。戰爭開始第三年後,我不得不帶著剩餘的戰艦進入小行星帶內進行躲避,然後再搶劫它們的戰鬥衛星以獲得補給。因此,失敗不過隻是時間問題。”
他越聽越忍不住,終於開口,總算是正式地進入了這場對話裡,扮演另一個角色。
“難道你在發起進攻以前沒有提前派出驅逐艦進行偵查嗎?”
男人搖搖頭,神情顯得很低落。
“我當然有。但它們大部分都藏得很深,我派出去的探子隻帶回了總共兩個政體的情報。那時還是大遠征初期,我才剛回歸軍團不久,必須要帶領他們立下一番功績來穩定軍心,所以我立即發動了進攻。”
“愚蠢!”聞言,他忍不住怒罵一聲。“一整個星係何其龐大,不做完整體探查怎可貿然進攻?虛空海戰最忌情報出錯,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錯誤便會讓整場戰役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男人抬頭看向他,雙拳握了又握,最後還是鬆開了,一抹在這張臉上顯得較為陌生的苦笑緩緩綻放。
“你說得對。”他竟然點頭承認。“因此我死了,而你你還站在這裡。”
男人側開身體,為他讓開路。
“過去吧。”男人輕聲說道。“你比我強得多,但接下來可就未必了。”
什麼?什麼意思?他又感到了困惑,然而他的直覺卻操縱著身體搶在了頭腦以前邁開了腳步。
他走過這個垂頭喪氣的男人,一直以來的疲憊感竟然有所減弱。風雪緩緩止息,他舉目看向遠方,突兀地看見了一片焦土。這使他皺起眉,暫時地駐足不前,打算仔細觀察一番。
而那男人的聲音則從他身後傳來,明明幾步之遙,現在聽來卻變得非常遙遠。
“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男人問。
他回頭,發現雪又開始下了。而那個金發的男人不知為何倒在了地上,從身體內湧出的鮮血染紅了周遭地麵。
他悚然一驚,當即便要轉身回去,以提供幫助,卻被那人抬手阻止。
“彆回頭。”男人低聲說道。他說話時,鮮血就那樣乾脆地從口鼻耳中倒湧而出。
“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叫什麼?”
他搖頭。
“萊昂·艾爾莊森。”男人語氣很平靜地告訴他。“可千萬記住了。”
風雪呼嘯,白茫茫的雪花密密麻麻地擠占了他眼前的每一寸空間,如子彈般從天而降,蓋在了那男人的身上,將他徹底掩埋,再無聲響。
萊昂·艾爾莊森
他若有所思地回過頭來,念著這個名字,一步步地朝著那片焦土行去。
這一路同樣並不輕鬆,地麵上滿是炮彈坑。他每走一會好路就得不斷地爬上爬下,這對他當前的身體情況而言無疑是個極大的挑戰,好在那根木棍仍然在他手裡,它忠實地提供著幫助。
當它的尾部已被泥土牢牢裹住以後,他也終於正式地進入了焦土之內。一股濃厚的血腥味立即衝入鼻腔,被動地使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他下意識地握緊手中木棍,肌肉不自覺地緊繃了起來
有些東西緩緩地浮出水麵,那是一種代表了野性的直覺。它帶著他轉過頭,看向了右側方的一處土丘。
那裡有一片空蕩無人的陣地,已損毀的運兵車和坦克淒慘地敞著肚腹,機械元件嘶嘶作響,遍地都是鮮血、彈坑和轟炸留下的痕跡。
詭異的是,他沒看見半具屍體。
猶豫片刻,他朝那邊走去,越靠近那片陣地,血腥味就越濃。他的太陽穴開始跳動,整個人的步態一點點地變得輕盈無比,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他突然就進入了一種無比的專注之中,雙眼警惕地掃視四周。與此同時,一個疑問也難免誕生:這裡到底死過多少人?
為了得到答案,他開始四處走動。從戰壕到安全洞,從散兵坑到已被開了個大口的指揮室
他走遍了整個陣地,依然沒看見半個人影,就連武器也沒有。這不合常理,也與邏輯相悖——除非有人早在他來這裡以前就打掃過了戰場,帶走了所有戰死者以及他們的武器。
帶著疑問,他走到一塊半碎的石頭旁輕輕地坐了下來,仰頭看了眼天空。
與雪原時那般灼目的慘白色相比,這裡的天空是一種粘稠的血色。還未散去的煙塵彌漫在天空之中,肆意地侵占了每一個角落。無論它原本是什麼顏色,現在都已看不出來了。
這件事莫名其妙地讓他有些不快,也讓他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接下來的幾分鐘內,他哪也沒有去,隻是撿起一塊石頭敲擊木棍尾部,將那些已經半凝固的泥土一一敲下。
它們結了塊,碎裂一地,渾濁的焦黑和血色帶來了愈發刺鼻的血腥味。他皺起眉,突然就沒了繼續工作下去的心思,隻得舉起手中木棍,用它敲了幾下石頭,草草了事,權當事情已經做完.
這小小的敲擊聲在空無一人的陣地上回蕩、蔓延,逐漸變為了一種空洞的回聲。他站起身來,眺望遠方,竟發現陣地上起了霧。
溫度開始降低了,雖然仍無法穿透他身上厚重的棉衣,卻帶來了一種有彆於風雪加身的寒意。他再次皺起眉,忽然邁動腳步,毫無懼色地走入了薄霧深處。
短短數百米,陣地便被他拋在身後,迎麵撞入眼簾的,是一處亂葬崗。
一個佝僂的背影正在這裡勞作。
他穿著一身殘破的盔甲,黯淡的紅色抹平了原有的每一個細節。他沒有戴頭盔,同樣被染成暗紅色的頭發雜亂無章地披在腦後,一把裹滿了泥土的長劍被他倒握在手裡,如鋤頭般被揮動.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到來,這人頓了頓,原本舉起的雙手也放了下來。他轉過身來,麵孔隱沒在傷口、血色和泥漿之後,一雙眼睛昏沉地好似暮色。
“他說過你會來。”這個人嘶啞地開口。“但我沒想到你居然來得這麼快。”
什麼意思?他想問這句話,卻還是謹慎地保持了沉默,沒有給出任何回應。那人似乎也不在意,就這樣轉過身去,繼續他的勞作。
沒過多久,一個深坑便被挖掘了出來。他直起身,把手中劍扔向一旁,轉而走進了薄霧之中,抱出了一具屍體。
那是個比他矮小一些的黑甲戰士,少了一隻手,半個身體都被某種東西剖開了,內臟器官血淋淋地暴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