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緒繼續發散。
還有誰和他有相同的經曆?
福根?是,他是工人的兒子,徹莫斯在他手中得到了解放。它本是個蒼白灰黑的礦物世界,是福根用自己的雙手製造出一個個改變環境與地貌的機器,進而使它重新旺盛繁榮,甚至足以釀造出醉人心脾的美酒,每個平民都買得起它。
但他走了,直到很久以後才回來
所以,徹莫斯的情況恐怕不容樂觀。
雄獅早有耳聞,那裡的執政官遠在大遠征中期便已成為不思進取的享樂主義者,其統治也根本就是一塌糊塗。
福格瑞姆走了,就像我一樣。
雄獅的記憶翻滾雲湧,披著白色鬥篷,身穿一套舒適獵裝的徹莫斯人映入他的眼簾。那是一場閒暇時的外出遊獵,發生在某次相聚之中,是少有的,他們可以拋下戰爭彼此交談的時刻。
談話中,雄獅不經意地問起了徹莫斯,而福根則表現出了一種夾雜著刺痛與悔恨的滿不在乎。
“我不關心。”他那時假笑著說。“那是他們的世界,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真的嗎,兄弟?你真的不關心嗎?
雄獅又想起他的另一個兄弟——科爾烏斯·科拉克斯。
他有些心痛。
福根尚且有機會在叛亂結束後回到徹莫斯,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將他曾放棄的初心一一撿起,但科拉克斯卻不同,他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現如今,拯救星已成為一個荒涼的世界,危險橫行,鴉衛們付出了許多,想要借助機械教的手重整地貌。但是,據雄獅所知,此事的進展一直非常緩慢,且困難.
你會怎麼想,渡鴉?雄獅捫心自問。你是否會後悔同意答應父親的提議,成為他手中的一把刀,為他去往一個又一個未知而陌生的世界,播撒死亡?
他不知道答案,但本能告訴他,科爾烏斯·科拉克斯絕不會這樣想。他一向把事情分得很清,他從一開始就明白,同意帝皇的邀請代表了什麼。
就像我一樣。
雄獅回憶起那一日,奇怪的是,他已記不清那場交談到底發生了多久,隻記得帝皇曾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
“你將帶領一隻專職殺戮的軍團,前往每一顆銀河係的行星。那一切與你在這裡所做的事情大為不同,萊昂·艾爾莊森。”
在僅有他們二人存在的宴會廳中,金甲的王者曾如此坦言。
“你們騎士團有一套美德的準則,如若你同意我的邀請,那麼,你將在未來逐漸打破這套準則中的每一條。你會不可避免地手染鮮血,異形、不願歸順者,甚至是平民百姓.”
“戰爭會讓你迷失自我,到了那時,我今日所見的這個騎士之王恐怕便隻能存在於你的記憶深處,淪為舊日幻影。”
“你為何這樣清楚?”雄獅記得自己曾這樣發問。
“因為我經曆過這些。”人類之主答道。“從拯救者化身為毀滅者,拋下自己一手建立的國家於不顧,數百年後再回首,卻隻得到一片破敗的廢墟。”
“縱使你再次建立起一個新的理想鄉,那些當初相信著你,最後又死在痛苦中的人民,卻是無論如何也回不來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帝皇沉默良久,抬手,摘下額頭桂冠,緩緩開口。
“因為我彆無選擇。”
他的雙眼閃閃發光,似淚光,又似跳動燭火的反射。
“你會明白的,儘管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明白其原因.但事實就是如此,萊昂·艾爾莊森,我彆無選擇。人類必須儘快地團結起來,否則便將萬劫不複。”
“你統治了卡利班,這很好,可這銀河中還有多少個卡利班?你隻需要對卡利班負責,而我需要對所有人負責。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無所知地掉入深淵與地獄,淪為它物刀下的食物。”
他用力握緊桂冠,雙手嘎吱作響。
“為了這一目標,為了拯救一切,我必須先成為毀滅者,成為無情的征服者。人類沒有時間,錯過此刻,便是永遠淪陷。”
而我現在已經是了,父親。雄獅平靜地想。
他的思緒仍在發散,隻是,其中有一點可以確定——他並不責怪帝皇。但是,若真的要去找一個人責怪,他又能找誰?思來想去,恐怕隻能怪他自己。
雄獅笑了。
但是,如果可以重來,我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他對自己說。我還是會成為第一軍團的基因原體,我還是會帶領他們橫跨星海,遠征肉眼可見的每一顆星星。
歸根結底,這不是選擇成為拯救者或毀滅者的問題,這其中根本就沒有選擇可言。大遠征是隻能出現一次的奇跡,是一個粗製濫造,搖搖欲墜的奇跡。
任何一個尚有理智的人都不應參與它,但它已經是人類這一種族所能選擇的最好未來.
我們隻有那幾十年。我們已經做到了我們能做的最好。所以——
雄獅閉上眼睛,思緒終於在此刻凝滯。他不再回憶了,也不再誕生新的問題。
此刻,他竟然隻感到安寧,猶如置身於清晨時分的奧都魯克修道院,鼻尖縈繞著磨坊與麵包的香氣。年少的學徒在庭院中訓練,仆役們正打著哈欠清理走廊,騎士們正在冥想。
它的城牆之下,再無任何挨餓受凍之人。
——如果可以,讓我再來一次吧。
萊昂·艾爾莊森如此懇求,卑微,顫抖。死亡的痛苦已吞噬了他的心,但他不是為此而哭泣,他的眼淚並不為自己而流。
讓我再試一次。拜托你。
冥冥之中,一抹光輝穿過黑暗,直達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