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僅僅隻是開始。
卡莉豐還在調整思緒,試圖重整語句,但佩圖拉博的唇齒間已經彌漫起了血腥味。
一部分的他仍在這裡,看著本該死去的親人沉默不語,另一部分的他卻已回到了那片活地獄,被血海所淹沒,捆著他的鎖鏈深深地嵌入血與肉之中,幾乎成為一塊新的骨頭。
群魔嘯叫,徘徊在他死去子嗣們的屍骸上行褻瀆之舉,為首者則輕輕低語
“我們知道,無論如何折磨你,你都不會屈服。”它說,眼瞳像是由一圈又一圈的血管扭曲而成。“但又有什麼要緊?暴力將使你低頭,勝利已從你手中流逝。”
“不過,僅僅隻是這樣還不夠——勝利者應當享有一切.”
硫磺與火焰的氣息從它的喉嚨中噴發,此物轉身,短暫地離開了他,卻帶著一陣壓抑不住的獰笑。它很快便回來了,帶著許多具從屍山血海中撈出的破碎盔甲。
它們鐵灰色的表麵已爬上斑駁的鐵鏽,無論過去曾曆經何等榮光,受過怎樣精心的維護與期許,現在都已淪為虛無——它們本該成為穿戴者在死亡麵前最堅固的盾牌,但它們失敗了。
和他一樣。
血焰燃起,將盔甲焚毀、熔爛。一隻血腥的利爪探入其中,為其塑形。它的主人顯然很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麼,不消片刻,盔甲的殘片便在血焰中逐漸變作一把武器.
“我要為你的失敗留下一點證據。”它獰笑著說。
血焰熄滅,它提著那把武器向他走來。武器本身平直而銳利,形似一把劍,隻是通體滾燙的紅,本應是劍尖的地方卻扭曲到了極點。
所以,這不是一把武器,而是一把烙鐵。
“阿博?”
鋼鐵之主平靜地頷首,以示自己還在等待,右手卻放了下來,摸了摸胸膛。距離那場失敗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但這傷疤卻似乎並未愈合
有時候,他會生出點錯覺,覺得它仍在發燙。
但現在不是感觸舊傷瘡的時候。
他抬眼看向卡莉豐,後者仍強忍著情緒,擔憂地望著他,盤中餐食一口未動。
“為何不繼續說了?”他刻意地問。
卡莉豐忽然間雙眉緊皺,為這句話而生出純粹的憤怒。佩圖拉博毫不懷疑,她會在下一刻爆發.但是,今夜以來,他的預感頭一次出了錯。
卡莉豐的憤怒僅在下一個瞬間便徹底煙消雲散,她的眼中再也不見半點對兄弟慘狀的不忿與愧疚,她的唇也不再緊緊相抿。
在這一刻,她好似突然回到了過去,女僭主的責任從肩頭卸下,基因原體親人的虛名被拋之腦後。她已不再在乎自己身處何地,應當有何儀態。
此時此刻,她僅僅隻是奧林匹亞上洛科斯城中僭主的女兒,在望著她的弟弟,她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
晶瑩的淚滴滑落麵龐,摔在潔白的桌布之上,那聲響是何等輕微?但對佩圖拉博而言不是這樣,他超凡的聽力在這一刻照常起效,使他將這聲響完全捕捉。
他隻覺得這聲音仿佛炸彈在耳邊炸響,炸得他頭暈目眩,以至於他——鋼鐵之主——都不得不放下右手,緊抓長椅側麵以穩住自己。
他死死地咬住牙齒,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但炸彈仍在爆炸,更多的眼淚順著那年邁、愚蠢且完全失態的女人的臉不斷滑落,有幾滴甚至落於他左手的手背之上。
他本該感到煩悶、厭惡甚至是憎惡,但他沒有。他心中某處尚未被傷口愈合後帶來的增殖組織填滿的柔軟之處以人類的本性發出了喊聲。
那聲音在他聽來,幾近嗚咽。
佩圖拉博如自言自語般開口:“彆哭。”
長桌另一頭的喧鬨在此刻儘數消失,三名原體非常有默契的在這一刻齊齊停下了手中動作。
聖吉列斯早有預料一般的勾起嘴角,羅格·多恩似是讚同般地輕輕頷首,唯有白頭的羅伯特·基裡曼滿臉困惑,本該送往唇邊的白銀酒杯也僵在空中,杯中的芬裡斯蜜酒旋轉不休,散發著刺鼻香味。
“怎麼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酒杯,隨後極其小心地發問。
“沒什麼,羅伯特。”大天使微笑著對他比出一個代表著‘繼續’的手勢。“你接著喝就好了,不必在意。”
“可是.”
“接著喝。”天使微笑依舊地拉起他的手。“聽我的。”
他已經做到這份上,基裡曼也說不出拒絕的話,隻好仰頭喝下這杯珍貴的蜜酒
然而,原體的味蕾相較於常人至少發達了數千倍,也正因如此,他品出了極其豐富的滋味。酸甜苦辣鹹以及數十種完全不能夠以‘味道’來進行分類的特殊刺激混在一起,均勻地在他的舌頭上爆炸開來,並順著滾進喉嚨,落入胃中。
前半程時尚算正常,不過隻是酒水的滾燙,可是,待它觸底以後,那如岩漿一般的熾熱卻讓基裡曼瞬間倒吸一口冷氣,竟湧起一股生吞冰塊的渴望。
“好喝嗎?”大天使頗為期待地問。“這可是魯斯最後留下來的幾桶酒之一,我們一直留著呢。”
基裡曼原本還在猶豫,聽見這話後立刻露出一個微笑:“很強勁的味道,不愧是魯斯的手藝——等等,你要乾什麼?”
大天使笑著舉起手中酒壺。
“再給你倒一杯,如何?難道你現在就不勝酒力了嗎,羅伯特?”
“不,當然不,隻是我——”
“——啊,我懂了。”天使挑眉,擺出一張恍然大悟的臉。“其實你並不喜歡蜜酒,對嗎?唉,這倒也是,畢竟你平常喝的應該都是葡萄酒。隻是可憐魯斯的遺作了。”
基裡曼深吸一口氣,抬手抓住聖吉列斯手中酒壺,便要往自己的杯中再倒一杯。多恩卻未卜先知般伸出右手,攔住了他,也將那酒壺從聖吉列斯手裡奪走了,放在一邊。
他略帶警告地看了眼天使,又看了眼額頭已冒出細汗的基裡曼,終於忍不住搖了搖頭。前者微笑入場,好似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而後者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
隻是,他卻並不生氣,而是再度拿起酒壺,直接一飲而儘。半分鐘後,他重重地放下那沉重的銅壺,高聲喊道:“敬魯斯!”
長桌那頭的一對姐弟朝著此處投來目光,一個冷眼以對,一個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