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在說服自己理解你呢,周同學。迷狂是一種超驗的感受。由自身所立足之處往前奔跑,由塵世之景而看到天國之景,這樣的事情真的可能嗎?我自己從未產生過這種感受,但是有好幾次,周同學,我察覺到你留意著我所無法察覺的事物。那麼作為解離性人格障礙患者的你,會因為特殊的精神狀態而獲得某種預言性的迷狂嗎?我確實聽說過一種民間流傳的說法,認為多重人格實際上是其他靈魂的附身。經曆過死的靈魂對死後世界是有隱藏的記憶,所以更容易領悟到常人無法理解的知識。”
她閉了閉眼睛,最後說:“我是無法決定你的未來的,陳同學。就算你下一秒死掉,那也隻是你自己放棄了而已。”
“死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嗎?坦白來說,我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生死更為平穩的事情了。百牲祭、偶像、神……這些詞都會隨著時代變遷而改變蘊意,但是‘死’這個概念卻沒有被曲解過。人不但能理解人的死,也能理解動物的死,植物的死,可是火焰的熄滅,露水的蒸發,人卻並不會把它們視為死,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能區分‘生物’和‘死物’。到底是以什麼為絕對性的標準呢?雖然無法用語言給出完美的答案,人卻自然地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千萬年來也沒有被曲解。到底為何如此呢,周同學?”
“那是因為……”
她呢喃著,但卻沒有把答案說出來。
“因為那是古往今來從未消失過的事物。神會因為信仰者消失而消失,神消失了,與之匹配的偶像和儀式也就消失了。藝術會因為載體和創作者的消失而消失,政治、律法、一切被創造出來的東西,隻要沒有傳承就會消失。但是死這件事卻不會,因為‘死’代表的就是‘永遠地消失’。許願讓死消失,就是讓‘消失’這個概念消失。你能夠踩進自己的影子裡嗎?如果人無法踩進自己的影子裡這件事可以被接受,那麼死亡也可以被接受不是嗎?人類不是已經用漫長的曆史來接受這件事了嗎?事到如今已經可以不用小心避諱,用平常心態來看待了吧。”
“不是這樣的。”
“問題是出在哪裡呢?”
“因為生的部分還沒有完成。”
“生是永遠不夠的。曾經有富翁決定活到六十歲就安樂死,以此為界限大肆地揮霍家財享樂,可是等他真正到了歲數以後,卻根本就舍不得死掉,最後隻能因為窮困潦倒而淪為街頭乞丐。你現在覺得自己願意這樣屈辱地活著嗎?可是,如果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也不想聽到你自殺的消息。能夠多活一天就是一天,這是人本能的心態。雖然如此,我的狀況又是另一回事,因為說到底這並不是我所能支配的,我的死期簡直可以說是看神的旨意了。你又打算用什麼辦法拯救我呢?如果醫學沒用的話,是打算直接請神轉動這個鐘嗎?”
完全是他隨口亂說的胡話,探病者卻遲遲不答。秒針吵鬨了許久以後,她才緩慢地說:“如果,確實能夠讓你像神那樣長久地活下去呢?”
“周同學,你玩角色扮演遊戲的時候,會把玩家本身和角色分開嗎?”
“……我很少玩遊戲。”
“那麼,我是主張要分開的那種人。對於角色而言,玩家操縱的那個角色才是戰友、夥伴、親人,而玩家本身呢?雖然也可以說是精神的參與者,但是兩者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不管怎麼樣投入扮演,玩家眼中角色的死並不是真實的死,而隻是一種體驗罷了。作為角色的角色,和作為玩家的角色,付出的根本不是等價的東西,這樣說可以理解嗎?雖然也有宣稱把虛擬角色當成真人的人,但我對此保持的是完全不信任的態度。在我看來那種把角色視同真人的態度,絕大多數隻是刻奇和社交表演罷了。同理,被神附身的人還可以視為和過去相同嗎?”
神燈下的鐘表滴答而走。
“這倒不是說我覺得成神是什麼壞事。不過,周同學,‘視野’改變這件事帶來的絕不隻是能力的改變。如果我能像神那樣長久地活下去,或許我們就不再是朋友了。這麼說倒好像是你壯烈地犧牲了一樣,不,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我是在提醒你人的信念是很脆弱的東西。彆說變成神了,如果你把我在這間病房裡關上一個月,我們大概就不是朋友了。我的古希臘文學鑒賞課論文到下周三就是截止日,如果得不到足夠高的分數,再加上目前
的缺勤率,我搞不好就要延遲畢業。”
對於他這份對及格的渴求,探病者完全地聽而不聞,顧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她擱在膝蓋上的指尖微微顫移,像是正經曆著劇烈的情緒起伏。
“那麼,陳同學,你打算作為朋友而死嗎?”
“我隻是不想你做出奇怪的事情而已,周同學。如果你覺得自己可以不顧一切地許下某種願望的話,那就說明現在不是許願的好時機。再多考慮一陣比較好——老實說,我已經快不知道我們在爭論些什麼了。”
話到這裡,似乎就再也無法接續下去,隻有神燈之下的鐘表如常運轉。有時好像快些,有時好像慢些,專注去聽的話又根本沒有改變。
“再休息一天吧。”她說。
“一天以後呢?”
“你等一天後再問吧。”
雖然他沒有得到完全的勝利,推到這一步也決定見好就收。在這風平浪靜的午後,室內回蕩著銅鐵遊走的聲音。雖然是什麼也不做,他卻在朦朧中感到一種緬懷似的傷感。
“周同學。”
“怎麼了?”
“剛才說的話好像有點過分了。抱歉,不該這麼輕率地談論死——以及我口渴了。”
“……你話太多了。”
她從床邊站起身,去角落的飲水機前倒水。在這段時間裡,他打量起放在床頭櫃旁的那把黑色雨傘。越是看得仔細,越是感到莫名的親切,最後不由自主地把它拿了起來。當她從飲水機旁回來時,看到的就是他手握雨傘,像握劍般朝上舉著的樣子。
“提到死,”他說,“我想起了一個故事。”
“非洲魔法師的東遊記嗎?”
“不,和那個沒有關係。是從關係好的專業課教授那裡聽來的歐洲民間神話。是說,有一座像月亮般朦朧的神殿,是永恒之王所居住的地方。在神殿玉座的台階上,被智慧的神之子刻下了一句箴言。那句話大概的意思是:無物永生不敗。後來永恒國度果然就滅亡了,世界被交到了混沌手中。經曆了各種各樣的災難後,死神走進了那神殿裡,坐在了永恒之王的寶座上。從此世界上除了死以外,再也沒有永恒的事物了。”
言語從口中流出。傘柄被手掌遞出。細長的傘頭,像劍尖那樣指向銅鐘。其中沒有任何思考,他的身體自然而然地這樣做了。
“有一天,死神在王座上低下頭,看到了神子留下的箴言,為此而捧腹大笑。於是他裝作凡人,在世界上到處遊曆,去尋找那些各式各樣的追逐著死的人。”
他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拉伸。越是讓敘述繼續,那無意識的蔑笑就越是顯現出來。
“他收集了無以計數的死,把它們全部都混進汙泥裡。”
鐘表聲仿佛變得緩慢起來。
“——然後,他用這些汙泥,把台階上的那句箴言徹底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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