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道聲音插入。
“我一戴罪之身,有勞弦月來客遠道而來。”
那聲音不是源於天際,而是來自十分遙遠的海平麵,引得椒圖轉體,眾人移眼,俯瞰而去。
羅曼同樣這般做了,期間不由發現裘明渾身一震,連著布靈和剛蘇醒的魂球麵容變色,於是靈感一閃,悟透了,抿起嘴角,須臾搖搖頭,麵無表情。
椒圖緘默地閉殼,與弦月諸人一同轉向,灼灼定睛的四叔和魔豚形態的四嬸。
禾宛上下打量:“又多一個……但你不是汙染源,弦月不會計較。”
四叔昂首挺胸,嗬嗬笑道:“禾宛冕下寬宏大量。”他微微欠身,垂頭施禮:“事到如今,還請慷慨給我一點時間,一切自會迎刃而解。”
覷向他腳下狂亂中不失依戀的魔豚,禾宛眼神閃爍,目露了然,挺直身子,收回其餘人等扶住的臂膀,命他人噤聲,自己則肅然以對,鄭重拱手:“請。”
椒圖不置可否,寂靜潔白,宛如天邊凝滯的雲彩。
四叔抬眼見此,便彎腰支手,慢慢坐下,粗糲的掌心輕柔摩挲魔豚的粗皮,在眾人注目當中不疾不徐,撫摸一遍又一遍,忽而開腔:“老婆子,咱又得搬家了……”
談到“搬家”的字眼,意識朦朧的魔豚尾巴一抖。
接著,四叔在魔豚背上躺倒,噙著笑意,遙遙揮手,海麵翻波,升起幾件殘破的布料,以及一些瓶罐。
“咱先收拾、收拾行李,你把你喜歡的布蓋頭、厚衣裳和醬料一並帶上。”
四叔將那些物事攬到懷裡,自身倏然發光,晶瑩純淨的藍光,一如晴天時乾乾淨淨的海洋。
“然後呢,我來打掃其餘有的沒的雜物,給你托個底,你看咋樣?”
話音落定,遠處的裘明等人也好,天邊的弦月賢者和椒圖也好,全都看見海上繽紛而不祥的色彩倏然倒流,好像被一種力量擰乾提純,篩出了最濃的顏料,脫離海水,一齊灌注到越發龐大的藍光之內。
魔豚發出一聲遼遠的長鳴,撥動海麵,驚起浮波,直蕩滌到很遠很遠。
藍光悠然,漸漸多了各異的色彩,像長了塊不太美觀的暗斑。
其中傳出四叔含笑的嗓音,很低,幾近呢喃:“總待在同一個地方也不是辦法,是吧?老和我說看一片海的日出日落看膩了,吃一片海的魚吃遍了,睡一個地方的床睡煩了,就怕你說總和同一個老頭子呆著,呆厭了。你看,咱這不就搬家了?”
藍光愈發駁雜,漸漸轉為濃重的墨黑,色彩斑斕,倏爾一抖,抖脫魔豚的背,跌入海洋,濺起好大一片澄澈的水花,卻又有條條汙痕自那黑色的中央流出,長成根,長成枝,開出葉,開出花,赫赫然一朵豔麗張揚的染汙海華。
屆時天海儘關注,八麵聽微風,海獸皆不動,眾人儘靜默,唯有魔豚忽然開始嘶鳴,忽而開始流淚,幽藍幽藍的淚,像極了海岸少見的邊條狀的藍眼淚。
隨它的喊聲,藍光浪花般崩散,顯出一隻體型不遜於它的黑色魔豚,卻是眼神深幽而安靜,仿佛不見天日的深海。
天上,禾宛立時有了動作,氣喘籲籲擋在諸多白袍之前,極其戒備。
裘明則聽到羅曼感慨:“天妒英才啊。”
裘明轉頭,以眼神詢問。
羅曼隻顧伸脖子,不清楚有沒有注意到他:“這一頭肆欲魔豚,和另一頭被強行催化的不同,幾乎踏在了五階的門檻,天份屬實不低。若真成了,興許它能成為理智的海水暗麵的使者,與水尊眷屬一起治理海洋。”
“那……”裘明眼中希望一閃。
羅曼徹底打破了他的希望:“所以它是絕對不能成功的,一旦被發現,附近國家無人容得下它。”
聞言,脫力的魂球哼哼唧唧,布靈不發一言,裘明則轉回頭,眼神晦澀。
遠海,那頭新進登場的魔豚張開尖尖的喙部,一絲悠長的音韻從中泄了出去。與此同時,一絲絲幽藍的火焰在它的背鰭、長尾以及頭部突地點燃。
它甩動尾巴,朝前麵遊,唱著悠揚渺茫的清歌,攜著與淚同色的幽火,抵到四嬸的頭。
兩隻魔豚碰到一起,應該是怎麼樣的聲音?就連海獸們都聞所未聞。
可能由於身體堅硬似鐵,應該是刀劍相交的聲兒,可能由於皮膚粗糙,應該是掉皮之類簌簌沙沙的摩擦,可能由於龐大沉重,就是砰砰隆隆,儼然雷鳴的音響。
但都不是。
四叔和四嬸碰到一起,似乎揚起了無數嘩啦啦的水花,還有仿佛絲竹管弦儘全,猶如樂器交響一樣的曲調。它們仿照浪花的洶湧,仿照飛出的泡沫,像晴日海麵的天際線,像淫雨霏霏的無數漣漪,像泉水滴進心底,像海岸沙漠浮沉放蕩的雨雲。
火焰沿著水花和浮漚,從四叔身上燒到了四嬸身上,而後,四叔喘著氣,凝神注視著黑煙漠漠的四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