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幼在廢棄總部遊蕩,還不懂事就被接回暉炅,認識塔蘭,此後就出不去了。”
肖雅曲起雙腿,雙臂環抱,低頭觀看微風吹蕩的草葉:
“身為血統純淨的植人,我本當接受光輝島的教育,但我不喜那時同族人的眼光,屢屢陽奉陰違。族裡要求第一禦獸必須具備充分的攻擊性,任何人不可違背,但我偏生選了嬌弱的齧齒兔,連自保之力也沒有。
“即便犯了這等重大過錯,也沒人說要拋棄我,但我還是感到窒息,仿佛被反鎖在黑乎乎的破舊實驗室中,拚儘全力抓撓,隻在鋼化玻璃留下微不足道的痕跡。
“媽媽把我送去齊郡城,不是因為彌娜阿姨的遊說,而是希望我能遠離陌生的故土,在一塊小地方開始新的、不受她的過去拖累的生活,我懂,然而起初依然很不習慣,當時熊叔的恢複漸入佳境,媽媽也分身乏術,我忍住了,我沒和他們講。
“我乃至於為此自豪,為自己年紀小小就擁有冒險精神,為自己能主動適應嶄新環境,為麵麵俱到的族人忽略的我自身的生命力,但是我還是與你們不一樣,特彆是這一兩年,我深刻感知到,我和宣小腦、和餘韻姐,和小明你不一樣。
“我習慣安穩,從小到大,我所有任性都是在一方確保安全的溫室中發揮的,精確把握每一個度,經計算不會危及自身而開的無傷大雅的玩笑。我害怕生活的每一個小小因子被打破、被顛覆,無論它是什麼,我告訴自己可以不在乎,這樣就不會受傷。隻要做到理性冷靜,受傷自然就少。
“我原來害怕冒險,小明。我和你們都不同,我隻是個在外生長,卻依舊戰戰兢兢的植人而已。媽媽不允許我去銳瀾,講一句誠實的話,我鬆了一口氣。我難以想象自己或是自己的禦獸沾染上當地的混沌病會是什麼樣的情形:癲狂、低智、肆意妄為、肮臟汙穢,簡直毛骨悚然。
“我抗拒醜惡,抗拒麵目可憎,但我因為特權豁免而輕鬆,因為長輩庇蔭而安然,反而正在變得醜惡和麵目可憎。我心懷憂慮,自己隻是溫室的花,終有一日有曝露於風雨之中,我將無能為力、無可作為……”
肖雅突然捅裘明一肘子。
裘明“啊”了聲:“那什麼,這就是所謂不適合當著長輩談論的話題啊,你可真是晚熟。”
“你認真點!”肖雅不滿道。
裘明瞄了眼,使嘴皮子從不客氣:“你知道剛才的話一部分是矯情吧。”
肖雅胸脯明顯起伏,眼角抽動,但顧忌發火後交流恐怕無疾而終,姑且忍氣吞聲,重重“嗯”一聲。
裘明對她的反應不以為意,語出驚人:“我一直都明白啊,魂球、布靈他們都明白。”
“嗯?”肖雅傻眼,“明白什麼?”
“你沉入思考時問什麼就答什麼,”裘明給了個憐憫的眼神,“你猜猜小時候我和黑貓來回玩過多少次?”
肖雅打斷他:“行了,你彆說了。”
裘明攤手:“好,我不說,你想知道魂球和布靈的評價嗎?”
肖雅本來都都打算卷鋪蓋走人了——臨走把某個知道太多的混賬好好揍一頓——聽見此言,頓時止住,直勾勾看著裘明。
這便是想知道了,裘明呼了口氣,哀歎自己居然再一次墮落到安慰彆人的地步,把曾經的閒言碎語一言概括:“他們說你雖然軟綿綿的,但是個還挺堅強的人。”
“真的,他們怎麼沒來?”肖雅狐疑反問,但聯想到兩小隻,心裡的鬱氣竟緩緩消散。
“一個忙著給毛美容,一個在想法設法給對方套兔子裝。”
這還不如不回答,肖雅感覺雲裡霧裡。
裘明扮作無辜單純的模樣眨眼:“你不想知道我的評價嗎?”
肖雅果斷拒絕:“不了!”
裘明切了一聲。
肖雅站起來,有樣學樣,用力衝他“切”了聲。
裘明看了眼天色,同樣站直,一晃趔趄,發覺雙腿這個土坡硬實,雙腿給坐麻了,再轉頭一瞧,肖雅半點事也沒有。
“你沒事了?”他豎直腰,活動筋骨。
“嗯,說出來暢快多了。”肖雅抬步往回走。
裘明跟上,途中想起什麼:“對了,上回的藥劑用光了,我得補貨。”
肖雅火燒屁股般躥了幾步,同他隔得不近,一臉警惕,字斟字酌:“補貨?”
裘明坦然承認:“對,我為你的委托用光藥劑,你總得負責吧。”
“不是還有一些廢渣嗎?”肖雅幾近口不擇言。
“哦,”裘明雙目黑黢黢的,“這樣,我去拿那些廢渣,正值飯點,你搭配有熊耳朵和小羊羔形狀的精品蜂蜜餅喝下去,隻要沒中毒,我就不要藥劑了,怎樣?”
他輕輕抬起一步,不高的身量卻發出了莫大壓力,來自坦蕩,來自道義,來自傾聽心事的體貼,來自圖窮匕見的算計,來自早有預謀的耐心,僅僅一步就致使肖雅莫名心虛。
肖雅恍然大悟,又怒目圓睜。
剛剛還安慰呢,這就盤算生意了,這人的心肝絕對是黑的!
裘明再度向前走出一步。
肖雅瞳孔緊縮,腦海中忽而出現兒時聽人所講的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獸的想象,與裘明的身形驚人地重合。
她禁不住退後。
“廢料……喝下去……”名為裘明的怪獸緩緩踏出沉穩的步伐。
肖雅倉皇轉頭,在鵝卵石道大步奔跑,後麵的怪獸步步緊隨。
“啊!”她慘嚎,大聲求救,“熊叔,救命啊,接我回家!”
毛蓬蓬的各種植物猶如動彈的耳朵張揚顫抖,一道亮光驟然興起,罩住奔跑的肖雅。
裘明耳聰目明,感應靈敏,早在異狀發生之時便擊出魔力魂力,直取肖雅,然那光芒巋然不動,固若金湯,輕輕發出一條銳氣,平和地將魔力魂力消磨殆儘,訇然消失。
空留加速追趕的裘明撲了個空,徒然抓握一把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