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打定了主意,今日必要懲治檀沐庭,誰料關鍵時刻竟有人敢阻攔。
蕭扶光與華品瑜一道起身,正欲看看外間究竟來的是何人。不料竟有數十人擠在院門處,險些將敞著的門給拆卸下來。
來人並非是六部官員,相反,多數人麵黃肌瘦,襖中飛絮。再回想方才口音,倒像是帝京周遭平民。
蕭扶光忽然想起,因著下了一冬的雪,京畿一帶早已受災。起初她有心賑災,無奈之後權柄旁落,且檀沐庭暫代戶部尚書一職,他便也接手下賑災一事。
這些人擠進了門,領頭的雙膝一彎便跪去了地上。
“郡主、各位大人三思!”那人道,“檀大人這些年來救過的人並不在少數,他縱有過錯,懲戒一番便好,為何非要置他於死地?”
蕭扶光自認算不上什麼好脾氣,然而恃強淩弱時少,如這等人說出什麼不得她意的話,倒也不會放在心上。可今日她忍不得,檀沐庭手上可是有她母親一條命。她忍了三年又兩年,今日大仇馬上就要得報,卻有人打算要為他求情?
她忍不得,白弄兒比她還忍不得,當即走上前去踹了領頭人一個窩心腳。
“刁民!你可知你們在為誰說話?”白弄兒罵道,“檀沐庭害死的人中便有攝政王妃,若不是因為他,殿下何至於喪妻?郡主又何必寄養在太傅身邊?!人命也分輕重,難道謝妃的命還不足以換這臭賣魚的命麼?!”
那人“啊”了一聲,在地上滾了兩圈才堪堪被人扶住。
攝政王功勳卓著,帝京百姓安居至今全是仰仗他的功勞。這些人雖明知此事,卻一個接著一個地跪下來替檀沐庭磕頭求情。
“今冬大雪,我闔家上下一十三口險些被凍死。幸而檀大人外設粥棚暖舍,救我老小性命…”
“我妻妹遠嫁臨江,去歲臨江役前,她夫婦二人於回京途中慘遭叛軍折磨致死,一雙兒女躲在船下得以逃命。一戰大捷,平民死傷數百,是檀大人的手下來查籍時發現我這外甥們走失,及時派人尋回,這才送來我家照顧…”
“我兒早逝,隻餘一幼孫。小老兒眼瞎無用,隻能抱著小孫上街乞討。幸有檀大人相助,安置我二人。檀大人曾建學堂數座,小孫得以讀書習字。若是跟著我討飯,恐怕早已餓死街頭…”
幾十個人卻似有上百張嘴,言語間儘是檀大人曾救過多少人命,做過多少好事。總之大人不壞,從前殺人也不過一時糊塗。
人若是氣急了,渾身都發抖,四肢頭腦的筋脈都跟著抽抽。
白弄兒手按在刀柄上,咬著牙才忍住沒往外拔。
回頭再看主人,一襲滾青袍隱在日光之下,麵容模糊到一時難以分辨她神情。
若是蕭扶光這個時候執意殺檀沐庭,豈不彰顯為人暴虐一意孤行,不利於日後前程?
果然,過了片刻,郡主便笑了。
“這樣多人來求情,你們說這個麵子我給還是不給?”她慢慢開口,問,“檀大人對我做過什麼,我可以既往不咎,可又有誰問過他手上那三條性命願不願?”
華品瑜閉眼道:“死的又不是他們的親娘,他們管這些作甚呢?”
來的這些平頭百姓自知理虧,卻也不願讓郡主對恩人下手,於是隻得砰砰磕頭。額頭觸在冰涼的石板上,皮肉包著的骨頭叩得咚咚咚咚一陣兒悶響。
不幾時,好些人便磕破了頭,還有倆暈過去的,瞧著倒不像作假。
蕭扶光手上也並不是一直乾淨的,哪怕這些人活活撞死在自己跟前,也不會觸動半分——當年母親故去,她連臨終一麵也未能見著,體諒她苦楚的人又在何處?
可惜至高之處最怕風吹,流言便如風,能讓人自九重天上跌下來。
“阿扶。”司馬廷玉扶住她的肩,道,“想做什麼便大膽去做,有我為你兜底呢。”
蕭扶光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他要自己拿下檀沐庭,剩下的事他自會去善後。
起初還有些憤怒不甘,這一刻像是忽然清醒了。
她站起來,慢步走至堂前,錦羅玉衣搖曳間似有輝光盈在周身。
“都說忠義難兩全,我卻覺得,隻要站在高處,做什麼都難。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若成全了你們,又有誰來成全我的孝心?先帝仁善,我想,今日若是他在此處,也會進退兩難。”她看了檀沐庭一眼,垂首站在堂下,“那我也學學先帝處事的法子——‘日後再議’。”
她說罷,又疾聲吩咐白弄兒:“死罪能免,我卻不能由著此人逍遙法外。弄兒,你現下就將檀沐庭押去刑部大獄。若是人逃了,那定是你們聯合起來蒙蔽我。我不僅要追責白弄兒,在場的諸位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郡主就這樣輕易放過檀沐庭,白弄兒縱有不滿,卻也隻能按照她說的去做。
今日必死的人,靠著口碑救回一條命來。光獻郡主先退一步,平頭百姓也不敢得寸進尺,心說檀大人是好的,隻要人還在,同檀大人交好的自會私下斡旋,說不準哪日就要放大人出來了。
如此一來,檀沐庭便被請下了大獄——為何說“請”,因隻立下罪名,還未走刑部和大理寺,不定罪,還有爭議在身。
檀沐庭臨走前,甚至朝著為自己求情的百姓深深一揖到底,引得不少人拭淚。
而後他同上峰楊淮一樣,進了獄中自有一間寬綽乾淨的居所。巧合的是,竟與楊尚書為鄰。
楊淮有蕭扶光照顧,在獄中過得並不差。此時他懷抱一隻喂養得頗豐的狗兒,看著檀沐庭笑,“你也有今日。”
獄卒們替檀沐庭架了張寬案幾來,又按他吩咐置辦齊筆墨紙硯。檀沐庭喜潔,待人走後抽出巾子擦了又擦,才肯坐下同楊淮打招呼:“老師,彆來無恙。”
“我原先便想,我在豫州時做人不差,究竟是得罪了誰,非要這樣害我。後來我想通了,原來竟是擋了你的路。”楊淮摸著狗頭笑眼看他,“檀沐庭,你在此處還要裝,你不累嗎?今日不死,你明日也要死了。”
檀沐庭卻不生氣。
他微微一笑,俊秀的麵上一派淡雅溫和。
“老師比學生年紀大些,若論死,老師合該死在學生前頭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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