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楚珺與顧濯道彆離開荒原後曾經去過一趟易水,登上那座被世人視作為劍道聖地的江心島。
她雖是道門中人,但卻偏愛用劍,然而那一次她不是為朝聖而行,為的隻是還劍。
在那片籠罩整座島嶼的濃霧中,她沒有真正地見到那位老人,隻聽見了三個字。
“你用劍?”
“是的。”
楚珺回答的很平靜,於是王祭也就以此為由,給了一份見麵禮。
在那時候,她隻見坐在輪椅上的老者隨意落指,仿佛無儘的霧氣頓如開水沸騰,呈現出洶湧之姿。
一道清冽凜然的劍意就此映入她的心中。
當時的楚珺隻以為這是傳劍,不覺得這其中有更多的意思,便也因為最後無法領悟其中劍意,一無所得而悵然生悔,神情複雜難掩。
這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久遠到連楚珺都已經忘記。
觀主又怎能想起呢?
既然想不起,那他就隻能死了。
又或者。
就算觀主能想起也沒有用,隻要他今天還有活著的念想,以楚珺為軀殼而活的念頭,那他的死就是必然到來的結果。
因為這是王祭的劍。
人間千年以降最了不起的那把劍。
……
……
很短的時間,楚珺隨著那道劍意的出現,回想起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茫然不知所措。
下一刻,她的識海驟然掀起萬丈狂瀾,神魂迎來近乎分裂的劇烈痛苦,瞬間虛弱到極點,身體隨之倒下。
顧濯往前一步,把她抱在了懷裡。
楚珺怔怔地望著天空,奈何陽光太過奪目,讓她閉上雙眼。
她抿了抿唇,感受著薄唇上的乾澀,低聲說道:“是因為你嗎?”
顧濯說道:“嗯。”
在荒原最深處那座孤山山腹裡,他親眼看到觀主借楚珺的身體降臨後,便已料想到今天這種事情的發生。
起初他本不想管這件事,後來卻是不得不管,為此欠下一個莫大的人情。
自那以後,他想過很多次該怎麼才能還上這個人情。
隻是他想到觀主的後手,想到該如何殺死觀主,卻怎麼也沒想到王祭的死。
明明像百年前那樣冷眼旁觀就好,為什麼就是站出來,為什麼偏要遞出那麼一劍呢?
這到底是責任感,還是你就想要這麼做,因為拔劍四顧心茫然真的很無聊嗎?
“謝謝。”
楚珺的聲音再次響起,虛弱無比。
顧濯醒過神來,沉默片刻後,說道:“不客氣。”
楚珺想要說些什麼,但沒能來得及。
“我今後的記性可能不那麼好,所以你替我記一句話。”顧濯說道。
楚珺微怔,然後很認真地道了聲好。
顧濯抱著少女,望向那張輪椅,揮了揮手。
輪椅在無聲中湮滅為飛灰。
“三十六峰……長劍在。”
他輕聲念道:“星鬥氣,鬱崢嶸,這句話要寫在他的墓碑上。”
楚珺看著顧濯,眼眸裡倒映出那些真實的難過,說道:“我記住了。”
顧濯嗯了聲,拾起且慢。
然後他不再是抱著楚珺,換做背著,往遠方走去。
楚珺看著顧濯的背影,知道他的心中決不隻有這一句話,與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者還有無數舊事可言。
也許此刻的這句殘詞就是當年老者向他親口討要而不得的禮物?
隻是……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得知其中的真相了吧?
或許唯有訴於那座嶄新墓碑知曉?
然後被那風聲淹沒。
楚珺想著這些,莫名覺得有些悲傷。
於是她終於沙啞著聲音,說出那早已成為事實的兩個字。
“師父。”
顧濯停下腳步。
片刻後,他再次拾起往前的步伐,輕輕地嗯了一聲。
……
……
“陛下。”
司主望向白皇帝,認真行了一禮。
未央宮已然重回人間,與神都嵌合為一體。
如果不是裂縫仍然盤桓在大地之上,令人見之觸目驚心,很難想象曾有宮闕飛升至天穹。
白皇帝沒有回應,轉身往殿內走去。
司主凝視著著他的背影,隻覺得這位舉世已然無敵的君主在今天蒼老了太多,是因為晨昏鐘嗎?
殿內空無一人。
那株生於花盆中的青樹刺破屋頂,讓天光得以從中灑落,淡去昏暗。
白皇帝重新坐回皇位之上。
他望向殿外的人間,看到了陽光籠罩下的朱紅宮牆,看到了滿座神都的生生死死,仿佛看到了整個人間的悲歡離合。
他依然熟悉眼前的一切事物,心中卻不再有任何多餘的念想。
冰冷,蕭瑟,寂清,與孤獨就像潮水一般湧來。
白皇帝閉上雙眼。
司主的聲音再次響起:“我該死了。”
白皇帝睜開眼,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搖頭說道:“你不能死。”
司主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答應過長公主殿下。”
白皇帝說道:“你還有用。”
司主愣了愣,旋即笑了起來,道了聲好。
下一刻,有鮮血從他嘴角湧出,打濕身前衣襟。
白皇帝靜靜看著這一幕,不為所動。
直至司主的氣息不斷衰弱,境界跌破羽化,殘破不堪之時,他才是打了個響指。
啪。
一聲輕響過後,司主已然單膝跪地。
這不是跪謝,而是他為求破除誓言所必須付出的沉重代價。
如果不是那一下的響指的出現,這時候的他已經死去。
“殺了顧濯。”
白皇帝的眼裡沒有情緒,漠然說道:“這就是你接下來唯一要做的事情。”
司主站起身來,笑著說道:“好。”
就在這時候,他想起一件事情,問道:“如果王祭最後一劍是斬向陛下您,那結果會怎樣?”
白皇帝平靜說道:“死。”
司主聞言,心中不禁生出無限感慨,說道:“真不知道王祭死前有沒有後悔過。”
“王祭不會後悔。”
白皇帝說道:“他做的一直是他想做的事情,百年前的置身事外是這樣,百年後今天對我出劍也是這樣,那就沒有什麼好後悔的。”
司主沉默了會兒,說道:“這就是劍出無悔的道理嗎?”
白皇帝看著他,說道:“這也是你不如他的原因。”
話裡說的不隻是境界,更是司主的搖擺不定。
既謀國事,亦要私仇。
身在滔滔大河的兩岸來回搖擺,又怎可能有得償所願的可能?
像牆頭草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彆人不在乎你的時候才能存在下去。
司主笑了起來,說道:“我也沒覺得自己比王祭了不起。”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往皇城外走去,開始準備。
準備殺死道主,又或是死在魔主的手下,了結此生。
未央宮中一片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響起。
皇後娘娘回來了。
殘雪落在她的鬢間,宮裙盛開著血花。
她的神情卻還是依舊平靜,眼睛甚至有種被雨水洗過的通透意味,很是動人。
她望向白皇帝,很直接地問出最重要的那個問題。
這也是無數人關心著的那個問題。
沒有人能親眼目睹那近乎神跡般的畫麵過後,對此漠不在乎。
“聞得鐘聲的世人將如何?”
聽著這話,白皇帝說道:“不會怎樣。”
皇後娘娘看著他,認真問道:“所以為什麼道休要說陛下您最多隻剩下五十年可活呢?”
白皇帝說道:“朕從來不是世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笑得有些嘲弄,有些不屑,有些厭惡。
皇後娘娘懂了。
白皇帝說道:“夏蟲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世人又怎知為晨昏鐘聲而傾倒的天光究竟是何等樣的事物?”
“既然不知,鐘聲又能待其如何?”
他說道:“無非就是少上十餘年的壽元。”
皇後娘娘有些感慨,說道:“原來無知也是一種幸福。”
白皇帝沉默片刻,說道:“這本就是一種幸福。”
皇後娘娘行至皇位身前,與白皇帝平行對視,再次行了一禮。
白皇帝說道:“你想破境?”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