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今歌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沉默片刻後,終究是夾起那塊兔肉放進嘴裡。
鍋底是清水薑蔥,那肉自然沒有太多滋味可言。
然而她卻什麼都沒說,認真且仔細地吃完,再是放下筷子,讓聲音幽幽響起。
“那現在可以聊了嗎?”
“再吃……”
話沒能說完,顧濯感受著落在身上的那道目光,從善如流地選擇了沉默。
然後他轉而問道:“你是怎麼想的?”
裴今歌神色漠然說道:“我不會殺死你。”
顧濯笑著道了聲謝。
裴今歌看著他的笑容,墨眉忽然微蹙,突然說道:“如果不是事實無法質疑,我還是不願相信你就是道主,尤其是你對著我笑起來的時候。”
顧濯不解問道:“我笑的很難看?”
裴今歌沉默片刻後,說道:“相反,是因為你笑得太過乾淨、可親,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
顧濯有些感慨,想起前年荒原一行中的風雪,那個曾經指著他罵的少女,說道:“不會有種老氣橫秋的感覺嗎?”
裴今歌不知道過去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安靜片刻後搖頭說道:“又或許是我其實也老了,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真正的年輕人。”
顧濯心想這句話未免有些悲傷。
念及此處,他起身去把屋門關得更緊,擋去因風雪而至的深冬最後濃烈寒意。
石屋內的燈火並為因此而變得明亮,反而深沉些許,更顯幽暗。
裴今歌很自然地讓話題回到先前。
“我不願意殺你,這和我對你的好奇有關,但真正重要的是現在的你根本不值得我殺。”
她說道:“你是我踏上修行路後便一直在追逐的那個目標,我無法接受你毫無還手之力地死在我刀下,那近乎否定我過往的一半人生。
說這句話的時候,裴今歌的語氣格外平淡,卻帶著一種強烈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顧濯不知道該說什麼。
裴今歌看著他,想了想,補了一句話。
“你不要誤會,這不是看不起你嘲笑你的意思。”
“我也沒想過自己會被你看不起。”
“好像是這樣的。”
兩人或認真或隨意地說著話,接著收拾飯桌,處理碗筷,以及剩下的飯菜,與往常找不出太多的區彆。
都是極簡單的事情,自然無法耗費太多的時間,窗外風雪還未來得及稍緩些許,該做的便都做完了。
借著深沉夜色,兩人離開石屋,開始散步。
散步的路線基本上是固定的,隻有極少數時候才會發生改變,白帝山上隨著氣候而千變萬化的風景已經快要讓顧濯和裴今歌看膩。
然而這很可能是他們住在這處清修之地,唯一能算得上是消遣的事情,便也不會有誰說出彆浪費時間,如此這般令人倍感掃興的話。
夜色極濃,風雪不減,
顧濯撐著一把傘,提著燈籠,披著件厚實的大氅,與他同行的裴今歌卻還是那一襲裙衫。
在夜色風雪的映襯之下,這幕畫麵其實很好看。
隻不過從這幕畫麵中流露出來的那些意思,卻不美妙。
裴今歌偏過頭,看著緊了緊身上衣衫的顧濯,說道:“怎樣了?”
顧濯沉默了會兒,笑了笑,說道:“沒有什麼頭緒。”
裴今歌心想那的確是一個極難的問題。
——天問。
她再次想起離開長樂庵後,顧濯親口告訴她的這兩個字,同時也是庵主在生命最後以大神通留下的三個問題中的第一問。
這三個問題就像是三扇通往天道的門扉,讓顧濯與天地萬物之間產生了真實的距離,在最大程度上斷絕了道化的繼續加深,為他留下自我,而代價則是其自身境界成為無源之水。
修行最終所求固然是超脫,但在超脫前先要做到的是與天地並生,與萬物為一。
如今顧濯不見天地,縱使天地衡再如何玄妙,也無法再像過去那般生生不息至無窮無儘。
在這種情況下,除卻那些無可避免的必要時刻,比如生死將至,他不願動用哪怕一絲的修行手段,甚至連最為尋常的以真元溫養道體都棄之不顧。
更不要說什麼風濃雪寒,狂風暴雨,烈日灼心……這些都不足以讓顧濯例外。
現在的他,在絕大多數時候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彆。
“要是你能解開庵主留給你的那三個問題,將會如何?”
裴今歌望向層層夜色籠罩下的天空,若有所思,不得其解。
顧濯笑了笑,神情很是樂觀,說道:“大概會在頃刻之間重回羽化之上,步入當年舊境,天下無敵。”
裴今歌醒過神來,看了他一眼,問道:“那你現在走到哪一步了?”
顧濯笑容依舊在,誠實說道:“不要說走出第一步,就連該往哪裡走我都沒想明白。”
裴今歌突然有些好奇,說道:“這世間有誰能在這件事上幫到你嗎?”
顧濯說道:“誰也不行,因為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這句話聽著很是驕傲,很容易讓人感到不舒服,但裴今歌知道是真的。
那三個問題是庵主留下來的,卻不代表是她提出。
三問與盈虛最為擅長的種魔隱有幾分相似之處,都是在對方的心中留下某種念想,再讓其依循著其道心最深處的那些痕跡生根發芽,隻不過二者所求截然不同,以至於最終所得有天差地彆。
裴今歌再次回憶起離開長樂庵時,庵主首徒以難掩微妙的語氣低聲告訴他們的那句話。
——三問可啟靈智。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望向顧濯,問道:“等你解開那三個問題後,你會不會變成兩個你?”
顧濯微微一怔,然後明白話裡的意思,說道:“過去的道主,和現在的我?”
裴今歌很認真地嗯了一聲。
顧濯神情誠懇說道:“不知道。”
裴今歌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最好不要,要不然事情會比現在還要麻煩上無數倍。”
顧濯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裴今歌不願看他唉聲歎氣的模樣,很是生硬地換了個話頭,說道:“那就先看看風景吧”
話至此處,兩人恰好走到白帝山上的一處湖泊。
湖水未被冰封,泛著一層薄冰,風過即碎。
劈裡啪啦的輕響聲混雜在風中,莫名有種悅耳的感覺,就像是萬物正以琴聲相送,要人不再悲哀難過。
顧濯停下腳步,站在湖前,有些傷感,有些不適。
不適與此刻的嚴寒無關,而是因為他覺得此刻自己的識海中理應是無比熱鬨的,但事實上卻是一片寂靜。
是的,在那三個問題出現以後,顧濯的世界便失去了那些日夜皆在無比熟悉的聲音。
時至今日,他仍然無法對此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