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國、齊身、平天下,國、己、天下,萬物皆矛盾,而聖人的書,卻隻寫矛,或隻寫盾,鮮能雙述,自然就難以事事對照,一人讀過一本書、一百本書、一千本書、一萬本書,但真正能用到的,能有其中一兩件事就不錯了。
治、齊、平,既有,也無,如也。
“連聖人的書都是‘如’,那之上的‘八股’,又有何用?”朱厚熜繼續問道。
高、胡、李、海、朱五閣老沉默。
八股,說白了,就是要求考生以古人的語氣、觀點來寫作,且不說考生寫出來的文章是不是狗屁,連考生的真實想法和見解都反應不出來。
千年以降,為了防止題目重複,考官們常常會出一些難以理解的題目,如截取經典文獻中的部分文字,使得考生難以理解題目的真正含義,為了困難而困難。
一句“君夫人陽貨欲”,天下人有幾人能解?
“胡宗憲。”
“臣在。”
“朝廷舉行科舉是何意?”
“……”
胡宗憲嘴唇微動,那些虛話、官話在嘴邊而愧於心,真話卻又不敢說,聖問又不能不答,跪地道:“臣不知。”
“是不知答案,還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
胡宗憲的身子伏了下去,朱厚熜也沒再為難他,繼續道:“高拱。”
“臣不知!”
有樣學樣,高拱也跪伏了下去。
李春芳、海瑞、朱衡不等聖問,便已經跟著跪伏了下去。
“科舉,又名恩科,所謂恩科,施恩於天下士子,結天下的讀書人以歡心,其是科舉的第一要義,既不是選才,也不是化育天下。”
朱厚熜從五閣老身前走過,慢慢說道:“其目的,隻是為了牢籠誌士,讓天下的聰明人全都進到八股的牢籠裡,讓他們鑽研章句,白首窮經。
如此,這些人就不會異想天開了,也不容易被歪門邪道所惑,讀書人安定了,天下即使還有人想造反,也不過是些草寇之流,成不了什麼大事,朕的大學士們,朕說的,對嗎?”
五閣老不敢應答,額頭貼著冰冷的金磚,冷汗不斷往外滲出。
“千年以來,隋、唐、宋,甚至是元,是我大明,都過分寵著這些讀書人,最後讓他們這些人猖大不捐,自以為是,難以駕馭。”
朱厚熜踱步到殿門前,望著天空的雲卷雲舒,幽幽道:“可是,時代變了。”
這說的是千年來的讀書人,也說的是這時殿中的幾人,不知不覺間,前襟、後心,都被冷汗浸透了。
“國家,是朕的國家。”
霸氣凜然的宣告。
讓五閣老有些難以呼吸。
從嘉靖四十年以來,聖上殺的最多的,便是讀書人和商人,聖上不容這些人,這些人也就活不了。
科舉改製,聖上想改就改,這不是請求,也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課業要改,科舉也要改,去掉那些四書五經,微言大義,把明義明情,全都直截了當寫在紙上,讓學子去看,讓學子去想,讓學子去思,多費不了幾張紙。”朱厚熜淡淡說道。
以後萬學之子,都當感激於他。
“朕不需要經邦治世之學,隻需要實用之學。”
……
內閣。
閣老們回到政務堂,便做癡傻之態,個個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鯁在喉,連政務都理不得。
中書舍人的高務實見狀,為五位閣老斟過茶後,便腳下飛快離開,守在政務堂門,暫時不讓任何人靠近、彙事。
“我本以為‘禁毀心學、禁止講學’,便是前內閣首輔大臣張居正的‘無敵路’,沒想到,我們才是儒學的盜墓人。”李春芳歎息道。
張居正推行的“禁毀心學”,等同是將傳承數千年的儒家給埋了,“禁止講學”,更是在棺材上又釘上了幾顆釘。
為此,這世間隻要有一名儒學子弟尚存,就會罵張居正欺師滅祖,枉為人子。
就連內閣的幾位,偶爾也能聽到或心裡想著這件事,評估張居正必將遺臭萬年。
這“無敵路”,是句戲謔,其意是沒人能背負的罵名能超過張居正。
但現在,內閣驚訝地發現,在張居正落幕後,無敵路又往前鋪開了。
死者為大後。
又出現了“盜墓者的眼淚”。
“科舉改製,八股歸無”。
這就相當於內閣要把埋了的儒家再給挖出來,起釘開棺,但這卻不是為了救儒家,而為了將儒家剉骨揚灰。
張居正內閣是儒家的掘墓人,高拱內閣是儒家的盜墓人。
尷尬的是,兩代內閣,李春芳都在,當然,高拱、陳以勤也在,且,高拱是張居正內閣時期的次相,是今內閣的元輔,更加重量級。
一旦照旨辦事,高拱在儒家的罵名,會立刻超過張居正,他和陳以勤其後,胡宗憲、王崇古、海瑞、朱衡這些後入閣拜相的閣老緊隨其後。
一張儒家叛徒的排行榜,就這麼出爐了。
高拱麵露訕訕,可更多的是無奈,張居正內閣時期,張居正的提議,他沒辦法阻止,這輪到他來當內閣首輔大臣了,來到了他的回合,聖上卻降下聖意,他更沒辦法阻止。
掘墓、盜墓的事,他是一件都不想做,可事情仿佛在追著他,必須做。
強扭的瓜,但是聖上要吃,還不能不甜,這內閣首輔大臣當的,真是心累啊。
黑鍋是一口接著一口,高拱都覺得自己快成羅鍋了。
“‘一朝入得君王殿,了卻生前身後名’,今朝我們閣位在上,活著無人敢評說,後世再多人罵也聽不見,何必在乎那麼多?”
海瑞解了政務堂中的尷尬,他的宦海經曆遠比同閣閣臣更豐富,生活、仕途就是這樣,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安然享受,繼續道:“都說說,還為儒學剩下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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