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師父都在靜室裡等她。
孤燈映在木窗上,舊陵沼的夜晚,山風呼嘯如鬼哭狼嚎。
大師父靜善盤坐蒲團,人靜,目靜,一雙黑漆漆的眼,早已不能視物,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十三,跪下!”
薛綏端端正正地跪下來,“大師父,二師父,三師父……”
她是舊陵沼守屍三老的第十三個徒弟,也是最小的徒弟。
小徒弟,總是最為得寵一些。
三師父看她低頭認錯,不由心疼地歎息:“十三,是你暗中籌謀,設法讓薛家大娘子尋你回京?”
薛綏螓首微垂,點頭。
二師父問:“你可想好了?”
“弟子已想了十年。”
薛綏再次拜下,朝三位師父各磕一個響頭,抬起眼,“十年前,他們常說,舞姬之女,注定低賤,要吃那千般苦,遭那萬般罪,即便被貴人毒打奴役,也要當成天賜的福氣……還說,我七殺過旺,是天生的壞種,合該受儘屈辱。弟子苦熬十年,就為換得今日……逆天改命!請三位師父成全。”
片刻,靜善終是再度開口:“當年,為師曾在你師祖病榻前起誓,舊陵沼守屍人世世代代不沾江湖紛擾,不涉朝堂爭鬥,隻護這一方安寧……”
“弟子明白。”薛綏低頭,將“詔使”令牌從懷裡取出,不舍地摩挲片刻,雙手高高捧過頭頂,重重磕下。
“弟子報的是私仇,不該再掌詔使之令。此去山高水遠,弟子死生自負,恩怨與舊陵沼無關!”
額頭磕在冰冷的青磚上,發出輕微的悶響,好似敲在人心。
“弟子不孝,懇請三位恩師保重身體,歲歲安康,待弟子大仇得報,再還師恩。”
靜善沉默,瞎掉的雙眼如有浩渺雲海。
另外兩位師父不時以眼角餘光瞄她,無聲、無言。
他們仿佛看到當年,那個瘦弱得豆芽菜似的小姑娘,滿臉汙漬,衣衫襤褸,提著一把生鏽的匕首,光著滿是血泡的腳一步步走過來,重重跪倒在地。
“弟子願拜入師門,從此追隨師父左右,聆聽教誨,研習十藝,秉持俠義之心,救助世間苦難。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
薛綏被大師父關了禁閉。
十天後的破曉,薛府四姑娘薛月盈親自帶著人到了舊陵沼外。
有方嬤嬤的教訓,她沒敢進入陵沼之地,隻花銀子請了一個“領路人”前來捎信。
小昭得到消息過來的時候,薛綏正雙腿盤坐,在靜室裡手執羊毫,抄寫著什麼。
小昭有些激動,“姑娘,我們當真要上京嗎?”
薛綏瞥一眼抄寫的黃紙。
上麵寫著若乾個名字。
有平樂、謝微蘭、姚圍、盧僖、郭照懷,也有顧介、傅氏、薛月盈等等……
還有一個用墨筆畫了圈,叫“薛慶治”。
那是她的父親。
薛綏將寫著人名的黃紙抽出來,投入火盆裡,等焚燒殆儘,方才笑道:
“去啊。上京那麼多好吃的。麻餅、桂花糖藕,八寶羹、精燒燥子。布匹、胭脂、瓷器、香料,也都精美。酒家茶寮,娛樂雜技,笙歌笛舞,滿目繁華……不去怎知是什麼滋味?”
小昭身子抖了一下。
她方才瞟到姑娘寫的根本不是大師父罰抄的經文,而是比畫冊上更長的人名,心裡一陣發毛。
殺不完。
根本殺不完。
-
薛月盈坐在馬車上,麵前的紫檀木小幾,擺放著果點和熱茶,她穿了一身雪緞的藕荷色襦裙,富貴海棠芙蕖點綴,妝容雅致。
她生得很美,第一眼看到她的人,很難不被她的美貌所吸引。
與她同來的是靖遠侯府的五郎,顧介。
二人頭碰著頭,正說著下個月的大婚事宜。
“四姑娘,人……帶出來了。”
薛月盈慢慢轉過頭,看到薛綏俏生生地立在寒風裡的銀杏樹下。黃葉鋪了一地,她似笑非笑。
十年的光陰被生生掐斷,眼前的人很難和記憶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