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到了,無什麼儀式,也沒有什麼遠迎,甚至程萬裡都沒收到消息,童貫就已經進了東平府,隻待童貫到了府衙門口,程萬裡才知道童貫已經到了。
隻看童貫手連連在擺,示意程萬裡不必弄那些虛的東西,連程萬裡行禮拜見,童貫也隻管手一抬,自己先行落座在府衙左邊最頭前的一間班房之內。
班房不大,一張條案,左右幾座,童貫抬手:“你也坐!”
程萬裡還是再行禮,方才落座,倒也是早知道童貫要來,隻是不知道童貫具體到了哪,什麼時候到,今日到了,倒也不是很大的意外。
童貫看起來顯然很疲憊,便也隻說:“終是年紀大了……”
“恩相此來,當真辛苦。”程萬裡如此答著。
童貫要擺擺手,再來開口:“先來尋你,吃杯茶,就去軍中看看,我想問你一件事來……”
程萬裡立馬起身:“學生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坐坐坐,同一處共事,你總是這般多禮,豈不麻煩……說起來啊,此番出京來,我心中其實不那麼暢快,不比昔日監軍西北,那時候,差事是我百般求來的,得了差事出京,便覺得是去奔個前程,那時心氣也高,精力十足,此番出京啊,隻覺得心中疲憊,人也是精疲力儘……”
是茶來了,童貫拿起來慢慢喝,慢慢閒話……
程萬裡聽來這番話語,也說:“其實,恩相是憂國憂民,若非如此,豈會如此奔波?”
茶水又吃一口,童貫再說:“是也不是……這一路來,我也在想,此生啊……還能求個什麼,求的是什麼呢?”
“還請恩相指教。”程萬裡即便坐著,也是頻頻拱手去。
“不談什麼指教,就說我吧,如今執掌樞密,有太傅之頭銜,有涇國公之爵位,已是到了人臣儘頭,既無子嗣要顧,也無其他多念,真說起來,如今,六十五六,壽歲已然算高。還求什麼權柄?又要什麼聖寵?所謂何也?”
說著,童貫看向程萬裡,接著再說:“我門下,人可不少,但如你這般正經進士及第出身,著實不多,多是軍中漢子,便是你們啊……你們要人照拂,我若一去,何人照拂你們……”
就看程萬裡又要起身大拜。
童貫抬手去攔:“讓你不必多禮,你就不要如此了,你啊,是自己爭氣,以往你拜來時,我卻也並不將你高看,你爭氣啊,既然你爭氣,我雖老邁,自也要扶你一程,程萬裡啊程萬裡,當有個鵬程萬裡啊……”
程萬裡聽來,屁股動了動,便是還想起身,卻是童貫手已然稍稍來摁了一下,沒起來,隻去拱手,臉上已然有淚:“恩相……”
“罷罷罷……剛才說問你一件事,還沒問來……現在問你,你如實來說……”童貫看向程萬裡,剛才目光多有慈祥,此時,便是銳利。
“恩相請言!”程萬裡拱出去的手就沒收回來過。
“你說,說實話,這梁山剿賊之事,到底有幾分把握?”童貫剛才說得那麼多,興許就是為了問出此語。
“學生萬死,學生萬死啊!”程萬裡話語有些激動。
童貫還是擺手:“不是要你萬死,是問你,這剿賊之事,勝算幾何?”
程萬裡本欲起個高調,卻看恩相表情眼神,高調沒起來,而是說道:“隻看蘇武,蘇武乃奮勇無當之將也,上陣從來以命相搏,有死無生,有蘇武在,剿賊之事,當是勝算良多。”
“哈哈……你啊你啊,終究還是文人秉性啊,這蘇武如今,也享了富貴吧?這蘇武與你……”
童貫問到這裡,話未說儘。
程萬裡連忙來答:“正也有一事要求恩相定奪。”
“說來……”童貫甚至也比了個作請的手勢。
程萬裡剛才一語,心態上有些激動,此時一想,卻又把話收了收:“也看小女,小女與那蘇子卿,許是有幾分情愫,隻是那蘇武未有正婚,已然有了一個外室,小女若願呢……還請恩相操持此事……”
“是這事啊?好事好事,文與武相配,最好不過啊,東京那些人多是鼠目寸光之輩,不知將來大事,你呢,本也入不得那些鼠目寸光之人的眼中,所以來投了我這門下,想來也是受儘了世人冷眼嘲弄,文武相配好啊,極好,來日啊,前程遠大,你啊,就這一點,比東京那些鼠目寸光之輩不知高明了多少……”
童貫慢慢來說,已然也就是答應了這件事來。
“拜謝恩相,隻是……”程萬裡卻還有擔憂,顯然,程萬裡並不是一個大男人的心態。
他求前程,但從不好高騖遠,換句話說,也是從來不曾真正胸懷大誌,隻隨際遇而變。
最早,他隻求個門路,想著前途稍稍能有點起色,所以拜了童貫。
後來,他隻求早早回京,再升遷一下,如此,雖然在東京算不得什麼高官,但也當有幾分臉麵,擺脫以往那種境遇。
再來,他求個剿賊立功,得人看重,乃至多多少少能在天子麵前露露臉,如此,回京之後,朝堂列個班,天子麵前能走動一二。
而今,而今裡,他也想把這封疆大吏的差事做成了,再回京去,雖然不至於大權在握,也至少進入權柄那個核心的圈子外圍。
就這麼一步一步走來,今日,此時此刻,恩相當麵說什麼了?說要扶一程,要鵬程萬裡。
這是何意?不言自明,那就不是圈子外圍之事了,圈子裡麵的事,也可以想一想念一念。
隻是,程萬裡依舊不是那個大男人的思維,此般緊要關頭,卻還掛念著女兒,掛念女兒願意不願意。
童貫倒也不批評什麼,隻說:“我大宋與遼,戰事也近了,如何而起啊?憑何而起啊?就好比昔日,我去那西北監軍,打的是西夏黨項,如此回的京,昔日裡我心氣也高,一心求前程,咬著牙,也要打馬上陣去看看,你啊,文人秉性,讓你打馬上陣去看,你做不來……你做不來呢,何以於那眾多軍漢之中有擁躉?蘇武,蘇子卿,他代你去,代你受那擁躉……是這麼個道理。”
“是是是,恩相所言極是,恩相教誨極深……”程萬裡連連點頭。
“好了,這話就說到這裡了,茶也吃完了,走吧,去看看……看一看之後,我心中才好有個定奪,有個章程!”
說著童貫起身。
程萬裡也連忙起身,躬身作請。
“還要我來說,不必如此,往後啊,興許你也位極人臣,我一個閹宦之輩,你總是這般與我,教人看去教人說,那位極人臣的臉麵也就不多了……”
童貫又是抬手,扶了一下程萬裡。
“恩相此言,雖是有理,但學生心中不以為意,人若不知恩情何在?豈為人耶?”程萬裡不聽。
童貫笑了笑,起步去走:“心中知曉就是,官場就是官場,官場要的就是臉麵,無有臉麵之人,何以服眾?”
程萬裡竟也說了一句了不得的話語:“臉麵憑本事。”
“這話倒是對。”童貫點頭。
隻待童貫再從府衙出來,衙差軍漢之輩,前呼後擁無數,安全問題,程萬裡也極其看重。
一行人也不打馬,直往那軍營走去,路邊百姓,皆是探頭來望,個個在問,這是何人到了?如此大的場麵?
便也有那府衙官吏之輩知曉,童樞密到東平府了。
蘇武早早得了押司張真知會,等在軍營門口,雖然不知童貫會不會來,但等著總不會錯。
童樞密來了,蘇武隻管迎去,躬身一禮:“拜見樞相。”
“帶我走走,帶我看看……”童貫抬著手,倒也沒什麼姿態。
“樞相請!”蘇武一旁右邊,慢半個身位,引路去,左邊自然是程萬裡。
軍中倒也不集結,隻管該練什麼練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便是不弄昔日程萬裡來校閱的那一套。
蘇武帶著童貫轉著,童貫自有點評:“好軍伍,好軍伍啊!”
程萬裡還在一旁說著:“也是恩相來得突然,若是讓子卿準備一二,當是打馬著甲,列陣來去,那便多有幾分氣勢。”
童貫來笑:“如此也不錯,隻看兒郎們的身板與氣力,也知蘇……子卿,是叫子卿吧?”
“正是正是……”蘇武在一旁答著。
“也知子卿平時治軍,著實愛兵如子。再看兒郎們的精氣神,子卿得人心啊……”童貫說著,又問:“當有一彪馬軍,數目不少,在何處?”
“在城外……”程萬裡來答,蘇武並不多言。
“去看看……”童貫停步轉身。
蘇武便是大喊:“備馬備車。”
“不必備車,備馬即可。”童貫笑著來說。
蘇武點頭,再喊一次:“備馬備馬。”
馬來了,童貫先上,也不用人扶,雖然老邁,動作遲緩許多,卻也翻身上得去。
便是程萬裡上馬的動作,還不如童貫嫻熟,但也自己踩著馬鐙翻身而上。
蘇武再上,身後軍漢一叢,跟著上馬。
馬匹倒也不奔,慢慢來走,童貫坐在馬上,忽然也問右邊蘇武一語:“子卿啊,剿賊之事,你心中如何作想?”
子卿來答:“程相公未雨綢繆,早早便命宗判官於濟州造船,而今濟州張相公也在收攏頭前高太尉遺留的船隻。末將麾下,戰兵有九千四百餘人,已然就是萬數,輔兵不足,隻有兩三千人,便是以此萬數戰兵,再調數千廂軍輔兵,再求樞相調撥兩部人馬來,那兩部堵截梁山後路,末將上船,直奔梁山水寨,便是如此之謀劃。”
“又打水戰?”童貫言簡意賅,便是頭前高俅水戰大敗,再問蘇武,再水戰,何以穩妥?
蘇武來言:“高太尉是輕敵冒進,若末將再起水戰,賊人所恃,一來不外乎仗著熟悉地勢,二來不外乎有那水賊強人。末將有二法,第一法,水泊之邊,有那漁民無數,其中多是良家之人,多請這些人來,讓他們隨著製作水泊輿圖,也隨著戰船上陣,如此,賊人地利可解。
第二法,賊人有那水賊強人,在水裡來無影去無蹤,一會兒暴起殺人,一會兒潛水而去,乃至潛到船隻之下,鑿船而沉。末將先在船底加裝鐵皮,鐵皮不需多厚,隻管不讓賊人短時間內輕易鑿沉就是,再是不與糾纏,隻管強弓硬弩護著船隻人員,一路直去那賊人水寨,隻要戰兵上了岸,末將身先士卒,戰則必勝!”
童貫聽得一直點頭,隻說:“好,好啊!頭前高俅水戰而亡,你卻心中無懼,詳細算計,再來大戰,有勇有謀,文兼武備,著實良將也。你要調哪兩部?多少人?”
“回樞相,青州秦明一部,大名府,索超一部。秦明一部,三五千人左右,索超一部,而今也是三五千人左右。”
蘇武吃肉,自不能忘記兄弟。
童貫笑著問:“二人與你是?”
“此二人與末將,有生死之義。隻得他二人堵住梁山後路,末將便是無憂,可一心攻打水寨。”蘇武並不遮掩。
“此二部倒也近,來去要耗費不得多少錢糧,你本是良將,所交好之人,定也不差,允你就是。”
童貫在馬背上點著頭,卻又問:“聽得那賊寇已然有三五萬之多?”
“具體不知詳細,但三萬人肯定是有了,五萬人,興許還沒有……”蘇武答著。
“那你這些人手,夠嗎?”童貫再問。
“末將便是想著此番……樞相也是不易,不敢多念,若是以末將心思,調撥人手之事,自也是多多益善。”
蘇武一點也不矯情,便是知道,童貫其人,雖然在曆史的恥辱柱上釘著,但放眼而今大宋朝堂,童貫已然就是矮子裡麵的最高個子了。
兵事在童貫麵前,就要直白來說,給童貫省事,更是給蘇武自己省事。
“再允你一部,周近之處,不可遠調。”童貫也有自己的想法,此來求勝,便是在現有條件下,要做到最穩妥。
“那末將就再點一部,東昌府張清一部。”蘇武點人了,便是這京東兩路,能點的人實在不多。
“好,想來也是三五千之數,如此,三部一起,多多少少也有萬數了,在那梁山後路紮寨而守,便多幾分穩妥。”
童貫自己心中也有章程。
“拜謝樞相……”蘇武拱手去,心中也更定幾分。
童貫忽然起了笑臉,問得蘇武一語:“子卿年歲幾何啊?”
“二十有三……”蘇武來答。
“為將而言,好生年輕,卻是如此老成,無有一點輕浮,不錯不錯,聽聞你還未娶妻呢?二十有三無妻,那可晚得緊啊……”童貫再說。
“樞相容稟,著實是耽擱了,倒是有一外室……”蘇武更不遮掩,軍漢武夫也是要有人設的,不必把自己弄得個心思極多的形象。
“哦……外室啊?上陣效死殺敵之輩,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屍山血海來去,哪知明日生與死,軍漢多是如此啊,及時行樂……哈哈……”
說著,童貫左右笑了笑,主要是笑給程萬裡聽一下,說的是個道理,這道理也說給程萬裡聽。
蘇武也笑:“樞相知我輩也!”
“知,豈能不知,此番啊,剿賊得勝,我與你尋一門親事去,許是東京軍戶門第,許是西北高門好女,隻待我去尋摸一二,倒也想與你尋個書香門第,卻是你也知曉,我也知曉,那東京相公門第,怕是看不起我等軍漢糙人,便也不必多念,你好生打仗,隻待我去尋摸,定尋個良人,與你說個好親!”
童貫話語輕快,自己說來自己也笑。
程萬裡心中直誇,恩相當真是人情世故一道,已是極致。
這番話一說,那真是哪哪都妥當,還把程萬裡與乖女抬了抬,抬出一份更大的情義來。
蘇武聞言,便也隻說:“拜謝樞相如此操持,末將此番上陣,豈能不用命報效?”
“活著好啊,死了可不成,還有遠大前程等著你呢……”童貫如此一語。
“隻要此番剿賊事成,一死……”
“誒,不說這話,不說這話……”童貫連連擺手,自也打斷了蘇武話語。
就看頭前,城外軍營也到,軍營依舊還是一個大工地,但不影響馬步操練。
那健馬一匹一匹來去奔馳,馬上的軍漢,或是硬弓來去拉扯,或是打馬披甲衝鋒不止。
卻是童貫看得雙眼一睜,似也有驚,問:“倒是知曉你馬匹不少,怎的如此多的鐵甲?”
蘇武立馬說道:“樞相有知,程相公節衣縮食,打造不少,末將也冒險幾番,上陣撿來許多破爛拚湊修繕……”
“哈哈……”童貫大笑,隻誇:“會過日子啊。”
也看程萬裡去,程萬裡也答:“恩相在上,學生不敢懈怠。”
“有本事,有本事啊!”童貫誇去,左右去看,便是誇得二人,再說:“這彪馬軍,也治得好!竟是比西北之軍都治得好!”
“許是馬匹甲胄看著唬人。”蘇武謙虛一語,豈敢與西北諸位相公爭高下?
童貫卻來擺手:“在我麵前,不必虛言。”
“樞相有知,倒也不是虛言,西軍強軍,多與黨項死戰,末將這裡,不過剿些小賊,不能作比。”
童貫忽然歎氣,輕聲小語:“西北那邊,而今也不比當年了,黨項也是一樣,近些年來,也並不造次,一代人是一代人,強軍之事,打仗就有強軍,不打仗,都有懈怠。”
蘇武聞言,不去置評,但也知道,童貫所言有理,其實西軍,也有好些年不打仗了,不正兒八經打仗了,這個時代,不打仗的時候,戰力是比較難以保持的……
西軍戰力有下滑,也是正常。
但蘇武還是說:“終究還是比不得,賊寇烏合之眾也,不經打。”
“這話好,就等你上陣立功了!”童貫點著頭,打馬轉向:“回吧……”
眾人往城內而回,一番酒宴,自是不在話下,孟娘正店上上下下,也如打仗一般,如遇大敵,便是眾人哪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大的官來,連那小廝端盤子的手,都顫顫巍巍。
孟玉樓不在,去了陽穀多日,卻遲遲不回。
蘇武還派人去問過,孟玉樓隻托辭家中之事並無處理妥當,還當再留。
這碩大一個正店,顧大嫂也不在,竟是讓冬歡一人上下操持,蘇武便是又在皺眉,這孟玉樓是怎麼回事?
即便是要查布莊的賬冊,一二日去怎麼也查清了,便是有人要買店鋪,談不攏回來就是,人家真心要買,到東平府也不遠,來談也無妨。
怎麼去得多日,還不回來?
連武鬆都回來了,蘇武無奈,隻能讓景陽岡楊誌林卯帶人入城去護衛著。
孟玉樓不回來,蘇武便是心中不安定,總怕賊人會對孟玉樓下手,倒是孟玉樓也不出陽穀縣城,稍稍安心。
但蘇武還是有一個疑問,怎麼就不回來了呢?
頭疼不已,奈何眼前童貫親至,蘇武也沒那麼多心思去想去問,隻管再派人往陽穀縣去催,催孟玉樓快快回來。
但蘇武也有預感,孟玉樓此番有些奇怪,怕是再催也不會回來,便是也想,到底什麼原因?到底哪裡出問題了?
這是要避著什麼?還是要分手啊?
唉,也容不得多想了,眼前陪著童樞密吃酒是正事。
酒桌之上,童貫也說正事:“早早派人把高俅那些東西,從濟州運過來,要出征就要賞軍,客軍來了,也當先行賞賜,無錢糧在手可不行。”
程萬裡來答:“恩相一來,自是都好說,學生立馬差人去辦。”
童貫也歎:“十三萬大軍啊……高俅啊高俅,他一死到是輕快了,十三萬大軍如此一番來去,毀了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