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哪一路軍在南的問題,童貫不答,卻來反問:“子卿,你便來說說就是。”
蘇武沉思一番,便來開口:“依下官之念,自還是咱們在杭州城南更妥當。”
“為何?”童貫又問。
蘇武便也接著說:“杭州大城,牆高而寬,城池之內,賊眾極多,破城實難,若是當真以強攻破城,那更是會損失慘重,那譚稹著實不可信也,唯有咱們在杭州大城之南,才能真正擊退南邊來支援之賊,隻要擊退幾番支援之賊,杭州城內之賊軍心就會慢慢潰散,如此,方好破城!”
劉延慶聞言就道:“話語雖是如此,但咱們既要擊來支援之賊,又要攻城,一旦賊人把大軍都放城南,那譚稹豈不是坐收漁翁之利?”
蘇武一哂:“他啊?劉老總管,當漁翁那也是要有實力的,便是給他機會,他當也是不中用!”
蘇武已然早有過見識,就說此番同來的京畿禁軍,其中許多部曲,也是昔日高俅帶著去剿梁山的京畿禁軍,甚至也是蘇武發給回家路費的京畿禁軍,想靠這些人打破城池,那真是笑話……
其實童貫本也不想帶這些京畿禁軍,為何還是帶了呢?因為這件事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不是他想不帶就能不帶的……
若是靠辛興宗一部,四五千人,他當真能把家底都交代在江南?辛興宗若真是這樣的人,也就不會如此去捧臭腳了。
攻城之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說難呢,若是城堅牆高,守城之人意誌堅定,那不論攻城的軍隊如何精銳,必是一場成本極高的消耗戰。
反過來說,隻要守城之人意誌不堅,那再如何城堅牆高,也並不能起到多少效果。
童貫點頭來道:“子卿之意,就是不可強攻,隻當智取,以消解杭州城內賊寇軍心為主……”
蘇武點頭:“然也,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如今杭州城內,天子罪己詔已然傳去,那方臘之人心已然有所鬆動,隻待圍城,再行那些赦免賊眾之策,隻說從賊不究,隻懲主賊之類的話語,那便更可撬動人心,隻待那援軍在城外連連敗得幾場,城內賊眾,人心潰散就不遠了……”
“嗯,蘇將軍當真善謀也!”劉延慶也在點頭,蘇武這話,自是太有道理,安內之戰與攘外之戰,人心之道上,大有不同。
如今在這江南富庶之地作戰,後勤補給這些事,不必過多擔憂,那就可以長久打算。
童貫也說:“此來蘇武先鋒,已然連挫賊人銳氣,賊人必也早有人心惶惶,再以攻心之道,想來圍城也要不得太久,就依此計。”
童貫說著,也看眾人,隻看眾人是不是也都認可,隻待看得一圈,皆是點頭模樣,便也篤計行事。
童貫看完眾人,心中莫名也有些彆樣感受,隻又看了看眾人,還看了看蘇武,又想頭前在大帳之中的蘇武主持話語的那些事,這種感受就越發強烈了
到底是什麼感受呢?
好似蘇武在這軍中,威望不小,似這西軍的漢子,好像也都對他頗有擁戴……
感受真切之後,童貫微微一笑,心中好似也有欣慰,還真也是樂見其成……
隻待眾人散去了,童貫自有獨留蘇武不走,倒也沒什麼事情要說,就是要與蘇武閒談一二。
隻聽童貫慢慢來言:“此番,你算是把那譚稹得罪得死死的了……”
蘇武點頭:“我自不懼他……”
“倒也不是懼不懼怕之事,我卻也為你擔憂而已……”童貫一邊說著,一邊整理左右兩手之袖口。
“樞相,人事不過如此,他既是到這裡來了,那必是代表無人來搶的……他既來搶,咱自就不願被他搶,那總要有人得罪他,老劉將軍年歲頗大,家業也大,他自不能來做這些事,那我年輕,年輕人懵懂無知,隻在乎一時意氣相爭,豈不也正好?”
蘇武此時,自不說那些裝傻賣乖的話語了。
童貫點點頭:“你啊,人心通透非常,不似這二十出頭歲的年紀啊……”
蘇武再說:“下官得樞相提攜,下官嶽父更是樞相座下門生,若說彆人,自還有改換門庭之路,隻說下官與嶽丈,卻是無有,一說恩情,一說人事,下官豈能不是那衝鋒陷陣之輩?”
蘇武再多直白,已然就把話說到最根本了。
童貫歎了一口氣去,看著蘇武,慢慢來說:“本還多有擔憂,擔憂你那嶽丈大人……怎麼說呢,就是擔憂他手段不行、道行不夠、智計不妥,擔憂他接不住這些事,甚至我有時候也想,當真把他推到身居高位,是不是會害了他,有時候,不到那疾風驟雨中心裡去,反而安全,自自在在當個不大的官職,一輩子這麼安安穩穩過去了……”
童貫說到這裡,頓了頓,蘇武也不插嘴,隻起身拿起茶壺,給童貫的茶盞裡添一些熱茶。
童貫當真也喝了一口,再來說:“便也想著,把他推到那個位置去,當真是對的嗎?如今看著你,看得今日之你,我這些擔憂,倒是去了一大半,有你在鵬遠之側,許就合適了,你呢,有手段,有道行,有智計,這些都比旁人高一截,極好。”
“樞相謬讚了,下官終究年輕,見識淺薄。”蘇武答著。
“本想誇你許是天生知之,但人哪裡有天生知之的?你啊,就是聰慧,什麼事一看就懂,一學就會,這是天賦,倒也不誇你了,免得你當真有那驕傲驕縱在心,官場之道,權柄之道,隻有個如履薄冰,且一輩子沒有儘頭,沒有的想要,有了的又怕失去,便是如我這般好似到了儘頭,卻也還想要許多……”
老童貫是越說越走心。
蘇武也問:“樞相還想要什麼?”
老童貫笑了笑:“我先問你一事來,你說,自古……就是從上古而下,有竹帛青史以來,都有哪些閹宦之輩留了名?”
蘇武沒多想,隻管一答:“嗯,太早之前,似也沒有宦官一說,隻到秦時有趙高,算了留了惡名,到得漢時,宦官就更是臭名昭著,史書裡沒有一句好話,到得唐時,高力士,倒也不好說好惡,卻也是大名在史書……”
“是啊,真說起來,有嗎?宦官沒有什麼真正的好名,子卿啊,你說,我此時此刻就死了,史書之中,我該是個什麼名聲?”童貫也問。
蘇武自是答不了其他,隻管又是一語:“那自是好名傳揚!”
童貫搖搖頭:“不一定,不一定啊……史書是誰寫的?史書不是你我之輩寫的,是蔡太師王相公之門生來寫的……我死了,他們活著,他們的門生要記事,你說……哈哈……”
蘇武還真沒想到此節去,隻答:“那當也不是什麼惡名,總歸樞相一任掌兵,到得而今,也多是好事,沒出什麼紕漏吧?”
童貫又道:“是啊,沒出什麼大紕漏,努力維持著,想方設法維持住,如此而已,史書之中,真想想,倒也說不得有什麼大功勳,乃至也無甚真正的功勳值得大書特書,總不能剿了幾番內賊就是什麼豐功偉業吧?”
蘇武慢慢聽明白了,人呐,都是複雜的,當真不是幾行字能寫透一人一生。
隻聽童貫再來言:“若是我沒有個豐功偉業,隻管是讓那些人隨便記隨便寫,說我在西北有得有失,說我剿了幾個內賊,再說我如何如何不好,甚至也說我在軍中攬權,若是將來有了什麼事,豈不也是我把這大宋的軍伍帶壞了,自都是我之罪也!”
蘇武陡然一驚,國破家亡這種事,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錯嗎?
大宋武備廢弛,是童貫一任導致的?彆人都沒錯,就是因為童貫一人,把整個大宋一百多萬禁廂弄得一塌糊塗?
自都不是這個道理,童貫雖然在這些事上有責任,童貫自也擺脫不了這些責任,但國破家亡,這大宋上到天子,下到朝臣,上到祖宗,下到子孫,哪個沒責任?
蘇武知道童貫要說什麼了,其實多少有些悲哀。
隻聽童貫來言:“所以,我要做一件事來,一件真正的豐功偉業,讓那些執筆之人,怎麼也繞不過的豐功偉業,我童貫閹宦一個,無卵之輩,無兒無女,也無人在意,但我自己在意,曆朝曆代而言,但說閹宦,到我童貫這裡,當留好名大名,誰也磨滅不了的好名大名,此我所欲也!”
蘇武明白了,攻遼,收複燕雲十六州!
就這事,一旦做成,那還真彆說,按照常理而言,童貫豈能不是上下五千年,第一個真正青史留名的賢良宦官?
那還真是開創了一個先河,前無古人已然就做到了,興許還後無來者……
原來六七十歲的童貫,做許多事的動機在此……
隻是蘇武知道,一切……想得過於美好……
此時此刻,蘇武說得好壞,或者說,蘇武太知道其中好與壞了。
好,自是人都要有點追求,六七十歲,還有這份銳意進取,有這份大誌……
壞,人貴有自知之明,這大宋上上下下,包括童貫,顯然缺乏這份自知之明。
乃至,以童貫為代表的許多人,都在上頭,頭昏腦漲。
不做評價,蘇武隻管來說:“樞相大誌也!老驥伏櫪,誌在千裡!”
童貫擺兩下手,卻又來點頭:“你那嶽丈鵬遠呐,將來要靠你,你當自強才是……”
蘇武不說那場麵話了,隻道:“謹記樞相教誨。”
“好了……如此幾番言語,便是我這前事後事,都想定了,心中再無多少擔憂,隻管去做了……”童貫揮著手,便是要結束話題了,讓蘇武自去。
蘇武起身一禮,有一言:“下官年少,著實有些難與樞相對談這些事來……”
“不是要與你對談,隻是與你說說罷了,我說出來,你聽下記下了就是,去吧去吧……”童貫興許,當真就是想找個人說說……
蘇武是最合適不過的傾聽者。
蘇武點頭,出門而去,心中有些沉重,若是不認識童貫,不如此熟識,隻管罵童貫是北宋六賊,隻管罵童貫這也做得不好那也做得不好……
蘇武也知,這麼罵童貫,那也是正確的認知,童貫許多事上,就該擔這份罪責與罵名……
但如今這般……其實,童貫又當真值得蘇武去共情一二。
終究是那句話,菜是原罪,菜,就該被罵。
想不得太多,先做眼前事吧,就要開拔,回營寨去,還有無數忙碌……
每一次開拔,無異於一次大搬家,打仗,真是麻煩事,麻煩不已,讓人頭禿。
杭州真不遠,隻管大軍就去,十幾萬人前線行軍,注意事項良多。
蘇武在學,從劉延慶身上學,學得很認真,西軍那一套,才是真正對外作戰的那一套。
西夏黨項,也以輕重騎兵見長,也會快馬突襲,山川伏擊……
隻看那劉延慶如何行軍,蘇武也不斷開口去問。
劉延慶也當真傳授,隻說行軍到得狹窄之處,一定要派快馬先過,也要往兩側高點派人去瞭望……
若是過了狹窄之處,定要放慢腳步,要做防禦準備,讓後軍慢慢跟上,萬萬不可脫節,隨行的車駕,放兩翼最是穩妥,若是遇襲,步卒當在車後穩住陣腳。
也看劉延慶如何派遣遊騎,如何運用騎兵,也還說,遊騎當怎麼間隔而發,如此,有時候哪怕沒有確切軍情,隻看遊騎回來的間隔,也可推敲敵人行蹤……
還說這般廣闊之地行軍,不該長蛇而去,正麵當寬,兩翼當壯,慢慢往後收窄,如此,臨陣調動最是方便。
……
如此種種,便都是臨陣行軍之要素,許多也是劉延慶在長輩那裡學來的……
路上多是這般閒聊之語。
蘇武甚至在馬背上拿出炭筆來記,蘇武越是這般記,劉延慶越是願意說,不免也是一種成就感……
杭州大城,已然慢慢出現在眼前,杭州城池之大,也是不可想象之事也,雖然不及汴京之廣,但依舊也是一眼望不到邊際之城池。
二十年前,趙佶剛剛登基的時候,崇寧年間,戶籍統計,杭州城內,共二十萬三千五百七十四戶,城內人口,已在三十幾萬之多。
而今,隻怕已經接近四十萬了。四十萬人口的一座扁平城池,其之廣大,再用高牆圍起來,著實壯觀非常!
此時城內,還多有二三十萬之賊,也可見此時城池之內的擁擠。
當然,也還不知城內有多少人直接間接,死於屠刀之下。
南路大軍,並不靠近城池去繞,而是離城池遠遠去繞,此穩妥之法,若是城中賊軍出擊來打,便是留有足夠的反應時間。
北路軍,慢慢再來,就在杭州城北開始下寨。
許久之後,南路大軍繞到了城南去,便也開始下寨。
城池之上,擠滿了觀看之人,蘇武等人不知,就在官軍開拔的那一刻,方臘已然就不在杭州城裡了,已然往睦州桐廬方向去了,那裡是方臘起兵的大本營之處。
而留在杭州城內的人,正是太子方天定。
其中還有猛將,四大元帥之一,南離元帥石寶,石寶其人,強橫非常,故事裡,斬將多人,急先鋒索超就死在他手下。
更還有二十四大悍將之人,戰將極多。還有大將吳值以及麾下一批人。
這杭州城內,其實賊軍之勢,很強,精銳不少。
方臘軍,並不是沒有一戰之力,隻是方臘對麾下眾人掌控力不夠,前些日子,沒有人願意第一個去與蘇武拚命。
其實,此時方臘之戰略,也是對的,依托堅城防守,隻要朝廷大軍攻城不克,久拖之下,援軍再來夾擊官軍。
如此,甚至並不需要如何打敗官軍、殺傷官軍,隻要官軍堅持不住一退兵,戰略之勢異也,軍心之態,立馬反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