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吉於是像大白鵝馮不餓討要蝦殼一般,帶著點兒伏低做小的姿態,向馮嘯道:“女俠,你就彆管沈琮為啥要我小命了,反正我已對著你指天發誓過,絕不是我做了啥欺師滅祖、傷天害理的事。對了,你啥時候能借我足夠的盤纏?”
馮嘯見他仍是守口如瓶,琢磨著下次再攻心,便也不再追問,隻直言道:“我跟我娘置氣,這十天也都是在姑母家過的。下個月的月錢,甭想了。”
魏吉耐著性子:“那,那你能問你姑母借點兒不?對了,你姑母不是開醬貨飯食店的嘛,每天定有不少銅錢進賬,你既然住在她家,就順一點錢過來唄。你你你放心,我隻要一回到江州的郡王府,按照三倍,哦不,十倍的利息,還你們。”
馮嘯心道,偷錢的事兒,你就這麼大咧咧地說出口?
魏吉,你確實有些變了,和幾年前在廬山,助我將那些女孩救出水火的時候,不太一樣了。是被沈琮帶歪了嗎?
但馮嘯還是用胸有成竹的語氣,對魏吉道:“你不要急著這幾天走,再熬得半月,我代祖母去江州拜訪郡王與郡王妃時,想辦法帶上你。”
“為何要這麼麻煩?”
“因為沈琮的走狗,成天在外頭給他家辦差。你還記得胳膊上有個凶獸紋身的人麼?前天他喬裝打扮地去我姑媽鋪子鬨事,幫沈琮侄兒的外室,尋我們的晦氣。魏吉,沈琮又不傻,一定猜得到,你要回江州找郡王避難。他若真要你的命,會放著手下養的那麼多鷹犬不用?這些時日,錢州各個水路碼頭、陸路城門,一定都有沈家的人盯著。你還是跟著我出城南行,更安全。”
魏吉瞪著眼睛想了想,覺得馮嘯說得有理,流露慶幸的口吻,絮絮叨叨:“還好,你在廬山玩命的時候,我不曉得你是馮縣主的孫輩。不然,一到錢州,我肯定去找你咯,看看你跟我學的拆解死老鼠死兔子的手藝,荒廢了沒。哎,若那樣的話,沈琮也就知道了我與你的交情了,此番必定,也要順藤摸瓜,找上你探個究竟。”
有了可以預見的出逃路徑,魏吉的精神好些了。
他剛要回裡屋去拿饢餅,蘸上糟白生充饑,馮嘯卻從竹籃裡掏出一包筍丁蘑菇油菜素餡兒饅頭,繼而像變戲法似的,又從籃子底下抓出一大包泥團似的東西。
魏吉雖是外鄉人,好歹在錢州住了兩年,一眼認出,那是錢州有名的美味——叫花雞。
馮嘯見他就像黃鼠狼似地,眼睛刹那間賊亮賊亮,趕緊撿了塊石頭,砸開泥巴殼子,打開荷葉,遞了過去。
“這是給前院那位叔叔的供品,多了我也背不動。你吃了罷,叔叔在天上,知道是為了給你這個平頭百姓續命,不會怪你怪我的。”
魏吉一把抓過,撕下半隻雞腿塞進嘴裡。
新鮮的葷肉,真是人間至美!
現下若是寒冬臘月多好,烤熟的雞肉包在泥巴裡,幾天都不會壞。
魏吉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咕噥:“唔,馮嘯,不怕你笑話,我吧,從小就比你們這些小娘子更怕鬼。可是住在這裡,想到四個牌位陪著我,我非但不怕,還覺得特彆踏實。你爹那位副將,他是個大英雄嘛,他就是為咱大越百姓才做了鬼,他不會來禍害我的。”
“呸,瞎說,”馮嘯啐他一口,“那位叔叔,肯定去天上做神仙了。無端橫死的人,才會變成厲鬼。”
魏吉的咀嚼忽地一滯。
馮嘯這隨口的一句,又令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沈琮的熬藥房下的地牢裡,那些與鬼一步之遙的女子們。
正在裝素餡饅頭的馮嘯,眼角餘光瞥到了魏吉的刹那異樣。
她沒點穿,隻像姐姐嘮叨弟弟一樣,叮囑魏吉:“今天就把饅頭也吃了,彆放餿了。”
“嗯。”魏吉悶悶地應了一聲。
“我走了,耽擱太久,姑母會疑心。”
馮嘯挎上籃子,走到前廳,將牌位前的供桌擦乾淨,擺好碼頭那裡買的梔子花,離開這處小院。
……
馮嘯一路瞻顧周遭,沒發現自己被盯梢。
她又往鳳凰山的山腰爬了一段,居高臨下監視了一陣小院,見確實無人靠近小院,才放心地回程。
正想著怎麼跟姑母解釋多費了大半個時辰,前頭官道忽然鑼聲大作,繼而一片被馬蹄揚起的塵土,順風飄來,嗆得路人咳嗽連連。
“聖駕親臨,士庶避道。”
神武軍服色的衛士縱馬往複,呼喝行人與普通車駕退到路旁,馬車與轎子的布簾,也都必須掀起來。
像被趕的羊群一樣聚攏的百姓,嘈嘈切切議論起來。
“聖上來鳳凰山行宮避暑了,今歲來得有點早啊。”
“聽說是要在行宮招待西羌的使團,說說迎親的事兒。”
“西羌是個啥國?和北燕不是一回事吧?”
“當然不一回事。西羌在前朝,就出兵幫著漢人皇帝打過北燕,那時候,就有個咱漢家的公主,嫁過去和親了。”
“切,要我說,和北燕有啥不一樣,都是吃生肉、不開化的蠻子。聽說蠻子們的規矩是,老皇帝要是死了,他的女人都要嫁給他的兒子,除非兒子的親媽。”
“啊?這,這和畜生有啥分彆?我們大越的公主嫁過去,不是遭罪麼。”
“可不。聖上也不知咋想的,竟願意把永平公主送過去和親。那可是她的親閨女啊。從前的朝代,至多不過是,挑個宗室女封個公主,也沒見蠻子皇帝退貨啥的。”
“要我說呀,咱大越也不虧,嫁個寡婦過去,讓那頭的大王給咱公主做填房,暖被窩,說不定比先頭的藥罐子駙馬,更讓公主中意呢。公主不是快三十了麼,三十如狼……”
“小聲點兒!吃了豹子膽了,當眾編排公主!”
馮嘯在喧囂聲中,被擠到一輛運貨的騾車邊上,剛站穩,抬頭望去,開道的神武軍陣中間,騎在馬上的那人,正是自己的父親樊勇。
沒多久,馮嘯又認出來,跟在禁軍尾巴後,規規矩矩走著的一片青綠袍子文官裡,有她的表姐馮鳴。
她並未太驚訝。
父親已經說過,自己暫緩轉去府衙兵曹,所以會上番值勤。
而馮鳴,她是炙手可熱的翰林院才俊,自然也要跟在女帝身邊,隨侍筆墨。
天子的儀仗,何其威風,整支隊伍足有一裡長,走了好幾炷香,才終於消失在鳳凰山另一側的蓊鬱山林中。
馮嘯又隨著人群,走回官道上。
她可以有很好的借口,與姑母解釋為何臨近午時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