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公這般看著我做什麼?”
察覺到盧毓有些異樣的目光,有些複雜的神色,馮大司馬不禁開口問道。
定定地站在那裡有些發愣的盧毓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拱手道歉:
“馮公名滿天下,毓聞名久矣,常以不能謁見為憾。今日有幸,得謁尊容,被馮公奇偉容貌所震,故而失禮。”
容貌奇偉?
聽起來好像是恭維,隻是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太對?
馮大司馬想了想,又沒覺得哪裡不對。
“無妨,盧公請坐。”
“謝過馮公。”
盧毓落座後,馮大司馬又讓上了茶,然後這才問道:
“盧公此次何來?”
盧毓微微一欠身,回答道:
“某受司馬太傅之托,出使漢營。”
馮大司馬笑笑,道:
“司馬仲達倒是會挑人。”
盧毓是盧植之子,昭烈皇帝曾拜於盧植門下求學。
真要說起來,昭烈皇帝與盧毓互稱為師兄弟,那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以前可能有,但現在肯定沒有。
“也罷,我本亦有些話想對盧公說,但盧公既是受司馬公所托,那我們就先公後私,盧公且先說說司馬公所托之事吧。”
盧毓聞言,連忙正襟危坐,肅容道:
“那某就直言了,若有冒犯之處,還望馮公見諒。”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盧公但言無妨。”
盧毓拱了拱手,開口說道:
“馮公用兵威名,震布天下,就連司馬太傅,亦深為欽佩。今公提虎狼之師,有東進吞並河北之心,河北無不震動。”
“太傅自知才智不如馮公遠矣,然則受大魏天子錯愛,牧守河北,故而明知是以卵擊石,亦願與馮公會獵於井陘之中。”
“若公勝,則太傅拱手相讓河北。若太傅僥幸勝出,而馮公興師動眾亦已有大半年,何不退兵再思良策,也免得勞民傷財?”
馮大司馬聽了這番話,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臉上露出有些古怪的笑容:
“司馬公親自葦澤關,這是想與我決一勝負?”
“馮公明鑒。”
馮大司馬嗬嗬一笑,緩緩地靠到後麵的靠幾上,目光落到盧毓身上,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味道,好一會才突然道:
“司馬公軍中是不是糧草不足,所以這才著急想要與我決戰?”
盧毓搖頭,麵不改色地回答道:
“馮公多慮了,司馬太傅來之前,光在是博陵,就已經征到了大軍三個月的糧食,何來糧草不足之說?”
“博陵啊……”馮大司馬仰起頭,想了一下,“哦,對,博陵崔氏,乃是河北世家望族,他們能給司馬公提供三個月的糧食,倒是不奇怪。”
然後再看向盧毓,嘖嘖有聲:
“看來司馬公倒是深得河北世家信任,光是博陵崔氏就能提供這麼多的糧食,清河崔氏與博陵崔氏向來是同氣連枝,想來也少不了?”
“再加上趙郡李氏,還有盧公所在的範陽盧氏,每家給司馬公送三個月的糧食,這麼一算下來,司馬公手裡,至少也有一年有餘的糧食。”
盧毓危坐不動,神色淡然,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馮大司馬從盧毓臉上看不到任何變化,他倒也沒有失望,隻是微笑道:
“這麼看來,司馬公表麵看起來是派盧公前來向我下戰書,實則示威來了。”
“馮公言重了,不過是司馬太傅深感戰事延綿,將士受累,百姓受苦,故而欲早日一決勝負,避免禍及百姓罷了。”
“如此說來,司馬公倒是體恤百姓。”馮大司馬似笑非笑,“隻是如今司馬公領大軍居於雄關之內,我率大軍駐於山穀之間。”
“我這個攻城的都不急,司馬公守著這麼一個大雄關,又何必著急?”
盧毓聞言,不禁就是有些皺眉道:
“毓曾聞馮公開學堂,廣授子弟,有教無類,甚至曾發下宏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現在兩軍數十萬將士對峙,每死傷一人,則是一家一戶有喪父失子之痛。”
“更彆說父母子女在後方,還要承擔徭役賦稅之重,難道這就是馮公所說的,為生民立命嗎?”
馮大司馬聞言,卻是哈哈一笑,然後問道: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問盧公一個問題:盧公可知,後漢在未起戰亂前,天下有多少丁口?”
盧毓皺眉,思索了一下,有些不太確定地說道:
“我記是有六千萬餘?”
“準確地說,在官府的戶籍裡,最多時記有六千五百萬餘。到靈帝光和七年時,亦有五千五百萬,也就是那一年,黃巾開始作亂,至今已有數十幾載矣。”
說著,馮大司馬又問道:
“待天下三分時,盧公可知,官府所記戶籍人丁總計有多少?”
“多少?”
“依我估算,最多不會超過八百萬!”
盧毓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
“馮公又如何知曉?”
他不是不相信這個數據,畢竟這數十年戰亂以來,“白骨曝野”“十室九空”並不是虛話。
他懷疑的是馮某人是怎麼得到這個數據的。
畢竟三國鼎立,戶籍人丁乃是機密,馮某人又怎麼知道魏吳兩國的數據?
馮大司馬輕笑一下:
“這有何難?當時大漢曾核算過蜀地人口,不足百萬,而軍士則有十二萬上下。”
“軍士與丁口之比甚至不到十比一,另外兩國想來也差不多。就算是按十比一計,吳國丁口最多不會超過兩百萬。”
“而你們,當有五百萬上下。三方加起來,不是八百萬是什麼?”
人口不能直接知道,但三國各有多少兵力,估算個大概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後世有黑子拿人口與軍士的比例來黑諸葛老妖是窮兵黷武,也不知道他們是沒算過魏吳兩國的軍民比例,還是故意避而不談。
事實上,戰事緊張的時候,三國的軍民比例就算有差彆,也差不了多少,基本都是在九到十。
盧毓聞言,冷汗終於忍不住地汵汵而下。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眼前這個粗野武將除了詩文,還是一位算學大師。
甚至開創了聞所未聞的算學領域。
馮大司馬可不管盧毓在想什麼,他雙手撐著案幾,緩緩道:
“盧公,從五千五百萬到八百萬,且不說像你們這些世家大族隱藏了多少人口,但數十年戰亂死了多少百姓,你能算得出來?”
盧毓臉色大變,不敢回答。
馮大司馬並沒有打算放過他,直接起身,繞過案幾,步步逼近:
“盧公口口聲聲說是為百姓生民而來,那你可知所效忠的偽魏所謂的武帝曹操,曾屠過多少城?死在其屠刀下的百姓有多少?”
盧毓渾身一震,不敢直視馮大司馬的眼睛。
馮大司馬“嗤”地冷笑,“我大漢昭烈皇帝當年南渡漢水至當陽,荊州百姓士吏扶老攜幼相隨者有十餘萬,此可謂仁義施而百姓從。”
“季漢以仁義立國,行王道,所到之處,百姓無不簞食壺漿。今竟有屠城篡漢之賊在大漢王師麵前言為生民立命,吾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是也!”
“我今日領兵至此,就是要平滅叛賊,興複漢室,讓仁義施於四海,為天下開太平!”
盧毓隻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湧到了臉上,麵皮又脹又紫。
隻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馮某人。
我真傻,真的,我真的太傻……
明知道此人的巧言令色之名,居然還敢與此人作口舌之爭……
若非還能想起司馬太傅的重托,讓他還懷有一絲理智,盧毓恐怕早就羞愧地掩麵飛奔逃離。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索性是不要臉皮了,強問道:
“馮公既以仁義自詡,現太傅亦願意早日結束戰禍,馮公為何又不願意應下司馬公的邀戰?”
馮大司馬再次嗬嗬一笑,蔑視了對方一眼,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指著東邊問道:
“盧公可知,鄴城現在的糧價是多少錢?”
盧毓當然知道,但他不想說,但又不得不說,猶豫了一下:“三千錢一石。”
馮大司馬略有意外地看了對方一眼,他還以為對方會故意往少裡,沒想到竟然還算是誠實。
“鄴城算是河北第一大城了吧?有河北諸郡縣供給,糧食居然還能達到三千錢一石,可想而知,各地的糧價恐怕隻高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