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一聲冷笑,確是他出的。
——當他聽到麻三斤的“估計”之後。
聽了那聲冷笑的麻三斤,心裡有點發悶,唇上卻真的在發麻,他舔了舔人中上的微汗覺得有點鹹,這才說
“是說少了一些,大概是六十五吧?不然、就六十八——。
溫八無忽截斷道“你們看我很老吧?其實,我才四十二。”
“什麼!?”
鐵手咋舌。
麻三斤也不敢置信。
溫絲卷咳著說“如果我能使青春長駐、容顏不老,我早就先料理好自己這副尊容了!”
鐵手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八無先生說著咳“我連自己的老態都掩飾不了,憑什麼治他人的?再說,手指切斷了,手臂砍掉了,除了東海動餘島那些人用怪異方法之外,誰敢沒法讓它再長一隻,咱們武林中的神醫、鬼醫太多了,江湖上盛傳這些人仿佛都是萬能的,大有鬼神、氫死人醫活、上窮碧落下黃泉,其實到頭來武林中照舊死人,連這些叼稱鬼醫神醫把人唬得疑神疑鬼的到頭來還是——樣得死,我們之中誰可心在閻羅王麵前討個商量?你看我這一身病,一聲聲的咳,我能醫不自醫麼?不是我不想替龍姑娘保住芳顏、而是我力有未逮。這‘九腳此’或許能讓傷勢早些複原,但臉上的疤顏可否儘褪。這我也沒把握,不過。龍姑娘樣貌姣好,出身又好,際遇更好,臉上萬一留個疤;也隻是把圓滿作一點泄,長遠計未必不是好事。”
鐵手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這眼前隻有四十二歲的“老頭兒”仍咳著說著
“所以我叫你彆老叫我什麼前輩來看。我才四十二;我出道早,十三歲已在‘老字號’中有了字號,二十一歲已當‘死字號’的小龍頭,二十六歲已成供奉;三十一歲成了‘大老’——就差我這個‘大老’年歲不容老,隻心老臉老而已!門裡希望我以毒害人,用毒製敵,但我卻喜用毒治病,似毒攻毒,所以我就打著毒幟反毒藥,治人比毒人多,事發了門裡就尋找我麻煩,我索性做生意去了就算不玩毒,我的賺錢腦袋,可不比搞毒物、製毒藥、製毒藥遜色哩,這可難不倒我。”
鐵手更加了解。
所以他說“前輩……不,您主你是這九腳虎。”
這回到八無先生有點詫然“我像九腳虎?”
鐵手道“是。‘九腳虎’原是毒藥,您卻將它用在救人上。”
溫絲卷不覺莞爾“沒想到你對藥材倒的點認識。我們字號裡研製‘九腳虎’的毒力,發現它毒不死人,且稍治即痛,無法做到無色無味,不是好毒藥,便棄之如敞履。但我卻發現在對刀創箭傷,很有克製有效,反用它來治傷。你說我像它,倒也有趣,我本來愛做生意,字號裡卻要我研毒。我老在以毒救人,但門裡卻要我用毒殺人,咳咳……嘿嘿,這總是說不清,也本就不分明。”
鐵手道“前輩——”
八無先生截斷道“什麼前輩!我才四十二,當不上前輩。”
鐵手道“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確是前輩。就算今年是三十二、二十二,也一樣是我的‘前輩’.前輩是尊稱,隻看行止,不論年齡,世摹儘管有些未儘人意,您可千萬彆灰心喪誌;挫折如火,劫難如焚火能焚木為灰,卻能煉鐵成鋼。”
溫八無聽了,啪地一手拍在桌上,石臼碎成幾片,但木桌全然無事,隻聽他說
“我放心,我雖痛苦,但仍是不咳則已。一咳驚人不病則已,一病死人;不笑則已,一笑狂人;不怒則已一怒殺人。”
鐵手知此人誼情仍在,隻是隱伏在心深之處而已,當不說了一聲
“好!前輩一向不為權勢屈,不以虛名困。我一直都當前輩是前輩!”
八無我先生哈哈一笑,聲清音晰,連喉間的風嘯之聲都為之大減。
“你這人,結交了少的,又來逗我老的,無怪乎江湖上的好漢都愛交你這朋友!你們四大名捕都是寧為情義死的俠士,但我卻要隱屆山林撇手不管事了,不過大道如天、各行一邊,我不是喜歡交你這朋友,所以才一再嘮叨告誡你,身前身後,儘是危機,莫隻看到彆人的臉,而渾不見看身的厄!”
這是溫八無第二次若隱著現的向鐵手暗示他的安危。
鐵手明白八無先生在江湖上的“份量”,而為之動容,問
“前輩是不是聽到些什麼,要警示在下的心,乞請指教?”
八無先生咳一聲輕的,忽問,”外麵的殺手可都死絕了?”
他問的當然不是鐵手。
而是麻三斤。
是麻三斤負責點算和清理殺手們的屍首的。
話是麻三斤聽得太用神,一時反而會不過神來,不知溫八無問的是他,一恍間才省起,這才答道
“死了。沒死的也溜光了。”
鐵手見八無先生顧左右而言,就朗然道“前輩若是不便明說,那就不要勉強——”
溫絲卷卻兀然笑了幾聲,他的笑聲也像是咳聲,並打斷了他的活“我該說的決不扭扭捏捏,要是說不得與你聽又何必提他個引子不過你也擺得夠上腦入蕊的了,我今年才四十二,癡長你也不算太多,你這前輩前、前輩後的,我可不喜歡,聽了梗耳,你真要尊我救我,改個稱呼叫老頭、老鬼、掌櫃、老不死的都可以。”
鐵手赫然道“瞧我真知錯不曉改,四師兄弟裡,要算我資質最鈍。
溫八無虛無一笑,“不是鈍,而是資質最純厚。”
又重咳了一聲,問“外邊的殺手真的死光了麼?
麻三斤一怔道“都死了。”
八無先生,又在咳嗽。
一一他咳嗽起來,看來岔喉辛,但臉上卻有著狂喜的表情,反而在他笑的時候,神憎卻是痛苦的。
“那個陳捕頭不是要派人上山料理後事的嗎?你不出去看看?”
麻三斤答“以何孤單辦事之速,看來很快便到。他們一到,會先發出暗號。”
溫八元又一輕一重的咳著“水流聲更急了。”
這回鐵手和麻三斤兩個絕頂聰明的人,也一時沒意會出他這句話的真正用意。
倒是小欠在那一邊冷冷地答了腔“上流的水忽然增多,隻怕是在上遊下雨了。”
八無先生摸那幾條較長的眉毛,嘿聲向麻三千道
“快下雨了,你不出去外邊看看,雨來了沒有?”
雨當然還沒來。
但這回麻三斤和鐵手都總算聽明白了
溫八無是麻三斤出去。
——他要說的活不想讓麻三斤聽去。
麻三斤這下就算老著臉也不能耍賴不走了,隻好說
“對對對,我就去看看雨下了沒有?何副總來了沒?看看死人有沒複活?看看何時天亮。”
說著就機識趣的行了出去。
鐵手不覺對他很有些歉意,卻聽小欠冷哼道,“天亮?早哩!夜意還荒淫得根,黑得以全勝姿態現世呢!”
鐵手不大能理解這劍一般鋒芒畢露的小哥兒此語之意,但聽出來他們對麻三斤大是不滿,隻不過,麻三斤一跨出店門,八無先生就說
“可知道你們四大名捕,早已四麵受敵了?”
鐵手一愕,隨即豁然,笑道“我們兄弟四人,向來都寧為情義死,不作冷漠生,要是四麵樹敵是因為做了些打擊強橫、振奮民心的事,那就算八方風雨山何妨,先生免為我等過慮了。”
八無先生點百咳道,“你改稱先生,我很喜歡;——你可知我也曾當過官?”
鐵手點點頭人聽過。也聽說過您不畏強權,不受應酬,不肯奉迎些無聊人物,最後掛冠而去、追遙自在。”
八無先生道“也沒傳說中那麼自在逍遙,我隻是失勢遁走而已,隻不過,要是做事老要八分做人勝下來才做那麼一點點討人厭惹人忿乞人憐求人饒的事,我就寧願孤寂一世;不求聞達便是。我當過官,故悉官場事我也在老字號充過字號,也知江湖事。所以,你們四人因敢作敢為,在武林、官場中同視為眼中釘,你不得不當心。自古以來、英淵十有非死於敵手,而是遭暗算於自己人中中。”
鐵手一栗道“敢情,先生是聽到什麼訊息了。”
八無先生歎道“我雖已退出江湖,但武林中還是有些人拿我當朋友;我雖已離開官場,但當官的還是有些人對我推心置腹。我得到的消息是‘東南王’朱勵兄弟父子,要派出‘一線王’查叫天和他那一眾幫閒惡徒,趁你入三陽,把你解決,權相蔡京一脈,知你離京,也密令這一帶的綠林上龍頭幫會‘太平門’的人,將你剪除。另外,‘下三濫’的人也派高手來狙殺‘一直劍’孫青霞;但這一派何姓高手對諸葛先生有宿怨,隻怕在暗殺孫青霞之餘。也決不放過你。加上你一來到就跟‘殺手和尚’集團的人結仇……這麼多的仇人!這麼不的朋友!也不知諸葛小花何以竟讓你到江南來送命!”
鐵手笑了。
溫和的笑。
有力的說話
“謝謝先生相告。這些世叔都在事先探得了,他力勸我不要走這一趟。但我仍是要來。我這次沒聽世叔的意見,”
這次輪到無先生問“為什麼?”
——人幾乎沒問出口你為啥這麼傻?是活不耐煩嫌命長麼?
“我過來有三個理由第一,人人都說孫青霞該殺、該死,我過來看看他到底該不該死?該不該殺?第二,龍姑娘一定要來,我不以讓她獨自涉險。第三,這麼多人等看我過來,我要是不走這一趟,他們不是很失望嗎?我是不該讓他們白等的,要來的總是要來的,要避也避不了。”鐵手堅定的望著八無先生,以堅定的語音堅定的說
“這麼多的敵人!這麼少的朋友!這不是最好試練自己能力的怕在麼?何況,在這天,至少,我就有了先生、小欠、還有龍姑娘三個好朋友!說不定,世叔也派了我的師兄弟來接應我哩!”
他神定氣足地道“敵人再多又什麼關係,有一個好朋友,吾願足矣,已彆無所求!”
聽了一向謙衝的鐵手而今卻昂揚的說出這番活,溫八無和陳小欠倒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八無先生才摸著眉毛,詭怪的笑向鐵手道
“你這樣想也是好的。你應付的方式是麵對,我的方式是放下。我們確是不同的人。你看見我有幾條眉毛是特彆長的麼?”
鐵手道“注意到了。”
八無先生輕輕重重的咳著,然後才說,“這在相學上叫做‘壽毫’是長壽的征兆。這夜裡看不明顯,我眉上的福德宮位還長著條白色的長毫呢!可是,這特長的幾條眉毛,若在四十歲以前長出來,這在相書上就叫‘夭壽相’,會有突然暴斃之虐。我今年四十有二,恰好過了不惑之年,才長了這玩意兒,真是好險!所以我想,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像這幾條寶貝兒。要是往你這年青人眉上長,那就不大恭喜了。我年紀大了,就在好裡想,找話來開解自己,這樣活著踏實些,也開心些。可不是嗎屍
他這才轉入主題,“你反正已經來了,已經到虎背上去了。就算這回你要退回去,隻伯他們也決不讓你全身而退了。故爾,既來之,則安之,像我的年齡一樣,一樣往好處想,至少縱然未知凶吉,但心可保平安,總是好事。”
鐵手由衷的道,“我還是十分感激先生對我的提點。”
八無先生又在拾他的包袱,邊道“這次‘太平門’四大高手中來了兩名,‘下三濫’七大要將中來了三人——你要不要知道他們的來頭,好有個防備?”
鐵手坦蕩地道“知也好,不知也好,隻要煮熟了的端上來的我就吃定了有時知太多,反而怯場,不如不知。要知,我寧願求先生賜告若我覓得‘四方鼠’,龍姑娘的傷是否就能不留疤痕?”
八無先生翹起拇指讚道“好!有勇氣!有豪情!有氣概!有情義!不過我也得老實告訴你,我的藥隻怕沒法讓這小姑娘頰不留疤,縱然你找到了溫六遲,他的‘四方鼠’也不一定肯給你,縱他肯給,那時刀疤已結,肌筋已死,要刀不留痕,隻怕就難於破鏡重圓!”
鐵手有點泄氣的垂下了頭,但隻不過片刻,他又抬起了頭,充滿期待的問“先生可否相告六遲居士的俠蹤所在?”
溫老掌櫃笑了,咋咋咋咋的拘在咳嗽,他笑得與一般人不同,他在咳嗽時吐氣,笑時反而吸氣。笑著之際還能吸氣,那不是件容易辦到的事,也是件違反自然的動作
“你果然不死心,溫六遲與我九天十地也擱不著一起,隻都是從‘老字號’迫出去的人,他注重住的,所以喜歡開客棧我愛吃,故多開食肆。前些時候我聽說他在參鎮蘭塘一帶開了家‘白居不易’的客店,他也有人說他早就離升了。我看你還是多小心自己吧?這麼多的敵人,都想把‘四大名捕’先殺一個,打開一個缺口,那麼正義的神話就隻有鬼信了!那時九魔亂舞,宵小肆威,我也不願見你成為他們向正義政城戰的第一道缺口!”
鐵手心中暗自把溫絲卷的話都記住了,隻淡淡的道
“諸葛世叔常告誡我懷當一個好捕快,就是除暴安良、鋤強扶弱、秉公執法、指正衛道,要有明知不可為但義所當為者必為的精神氣節。先生勸誡,在下心領,如果我死了,卻能喚起後來者相應承傳這一點正氣的話,縱犧牲了,又何妨?求仁得仁,縱九死猶未悔也。”
八無先生又劇烈地嗆咳起來“犧牲犧牲?又不是畜生,畜生也貪生,好好的一生給些什麼不著邊際的理想犧牲掉了,那爹娘真是把你給白生了!我呢?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此殘生,不願有為。老弟你如日方中,還是多與人聯手——”
說到這兒,他用“眼袋”向正靠近龍舌蘭身畔似眼魚輕撫琴的陳心欠瞟了一眼,才接下去說,“少跟人結仇,這才是上策啊。”
鐵手明白他的苦心,不卑不亢的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武林前輩說的活,我卻是聽而不信的。現正江湖的人物,比在家裡在朝廷在商場都更可由己。不能由己,若非托詞,亦多是借口,無非掩飾自己的不是不能,以江湖、武林、時勢、局麵的諸般理由,為自己開脫。人在江湖的好處,就是身可由己些。我的三師弟常吟說‘得失前緣已定,聚散本是平常執著徒增煩惱。灑脫樂得自在;笑罵大有人在,江湖去留自己。’就是這個意思。我還真希望先生加入我們這行列,引領我們作些轟轟烈烈的事哩!”
八無先生又埋首收拾他的細軟,搖首歎息道“你年少有為,能剛而不愎,實人所難也。我本來勸你知進退,你卻倒過來勸我辨是非,明得失。算了算了,我這‘八無’,本應加上‘無法無天’,現隻求放下、看破、自在,隻要好聚好散,自由自在,就算天下人都走他們的陽關道,我隻顧我眼前腳下的獨木橋,如此而已。”
鐵手喟息的看著他忙於收拾。忙乾咳嗽,喟息道“先生真的要走了?”
八無先生已收拾得六七八八了,隻低首打點,邊說“我是不走不行。老字號的人定必風聞我在這幾,我可不想再走這與毒為伍、與毒同眠的回頭路。何況,來的人還有人一線王查叫天。”
鐵手一震道“看來先生的嗆咳,是源自嚴重內傷。——莫非正與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聞’的一線王查則天有關?”
八無先生忽然整個人都仿佛僵硬掉了。
他收拾的動作也突然停頓。
好一會,他寸哽著語音說了一句“你少惹他。”
鐵手道“隻怕我不去惹他,他也下會放過我。”
八無先生沉默了一會。
他匆匆把剩下的東西部裹人包袱內,一口氣打了兩個結,才舒一口氣,仿佛在心裡卻解開了兩個結
“對,你不找他,他也會找你。你隻要活著一天,已礙著他的聲名地位。他長於內力,你也擅於內功,總難免要會上、對上的。”
鐵手微笑道“他比我多了三十年功力,早已爐火純青。”
八無先生道“你卻比他年輕三十歲,也後生可畏。我看你已煉成‘一到貫之’的絕世內力,剛才在瀑布急流對懷殺手們對敵,以渾厚雄長、至剛至大的內力,將至柔至軟、綿延無儘的水流交纏激發,蔚為奇觀,也堪稱冠絕武林。”
鐵手道“我自知內功一味剛宏,隻怕不足,故常與柔物如水者相互激發,以取並濟之效。”
八無先生道,“我聽說過你有幾場生死大戰,都運用了水流與內功二者剛柔合並以製敵。這是你內功元氣陰陽相濟的好處。不過,查叫天的內功,依然非同小可,已臻化境,返樸歸真,隻怕你們非其敵。”
鐵手沉凝地道“敢問一聲先生可是著了查天王的‘破神功’?”
八無先生臉露痛苦之色,“不,還有‘碎’。”
鐵手動容道“他竟已把‘破碎神刀’都練成了!?”
“不止。”溫八無一陣劇烈慘咳,咳得全身似給抽顫了氣,要塌下來了,他好不容易才勉台撐住,吃力的說,“他連‘破碎空虛,神功’,無一不練成,無一下練至登峰造極之境地。”
鐵手聽了之後,陡然靜了下來。
然後他在吸氣。
深深的吸氣。
——他吸氣了使自己鎮定下來?還是所聽到的訊息太令他震愕了,以致他要藉吸氣來讓自己有充分的冷靜來吸收消化這撞擊?抑或是他聽到了“破碎空虛”,但無話可說,隻能吸氣而已?
鐵手一時說不出話,小欠卻在旁冷哼道“破碎空虛,也沒啥了不起。”
溫老掌櫃的眼袋一翻,一對眼睛居然也翻出了精光四射,黑白分明“他的武縱不致天下莫之有敵,但以他身份之尊,在朝廷威之隆,卻仍未給逸樂酒色淘虛了身子,光是這點來說,一生經曆過大起大落,一身武功早已大成大就,享儘大富大貴,手握大權大威,出入大搖大擺,名聲大隆大震,為人大奸大惡,出手大開大闔,人稱之為‘’而不名之,也有道理。”
“又怎樣”小欠冷冷地道,“在我心目中,決不及一個八無先生。”
溫掌櫃的一笑,“我是一無所有,他是夫複何求。”
小欠眼如劍鋒眉如劍“我看您是以退為進,以無勝有。”
溫八無肩起了他那兩口包袱,道,“他是一世夠運,才情蓋世,武功卓絕,冠絕天下——我不如他。我佩服他。我的好處是量才適性,隻我行我素,獨行其是,我不如他,也不傷心,我始終是我,我到底有我得意之處。我不與他鬥,但也不與他同流合汙。”
小欠冷笑“不同流,他可不一定放過你。”
溫八地無侃侃自若“我用不著他來放過。他在,我走;他來,我去。他要高人一等,我便不號他平起平坐。他若目中無人,我正好不如藏拙。”
小欠目光似激出了劍花“你讓惡人惡,形同作惡無異。”
八無先生道,“我隻是不爭。他隻管行其之惡,我行我所善。”
小欠厲聲道“你是自己不爭,故天下莫能與汝爭乎?”
八無虛虛的一笑,“因為普天之下,人來來去去都隻數十茬再,成成敗敗得得失失都隻一生,有啥好爭的?”
小欠厲聲道“你逃避?”
溫八無無所謂的一笑,“人時我退,到頭來一轉身,可以獨我在眾人的前頭,誰曉得?天知道!”
小欠嘿聲道“你怕他!”
八無先生這次是一笑他作一聲咳,沒答話,隻望向遠遠沉沉的、黑黝黝的山頭。
他那種“你且管說啥都好,我還是做我自己的態度,更激發了小欠的銳氣,“你怕他,我可不怕他。”
八無先生這回倒忍不住勸了一句“他的‘破碎空虛’,人又稱為‘四大皆凶’.遇上他最好是友非敵,要不然,隻怕要變成‘活不了死著’了。你劍法雖高,但遇上他那樣子的人,隻怕就像一根針刺進了一所空房子裡,渾不著力。黃蜂隻有性命攸關的一支針,我希望看見你長長命命的斷斷續續地做許多事,而不是激漏點情的轟轟烈烈地一次為一件大事而死。”
八無先生說得誠摯,但一說完了,就咳,咳個金星直冒,整個人曲蜷抽搐得像一隻遇上沸水的蝦。
小欠看著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出一條路,而這條路正大風大雨,且遠得永遠走不完。
一一仿側這條路也永遠輪不到他來走。
他的眼神就像這麼吐露著
寂寞與不平。
——寂寞是詩。
——不平似劍。
——寂寞懷不平就是使人激發出詩和劍的奇彩異藝之生命源泉。
“你說惜了,我要對付他,不是因為我能對付得了他,而是因為這世上一定要有人來對付他這種人,所以我才要對付他;”小欠一字一句的說,而且每一個字都像用劍在石板上刻下來一般尖銳、深刻,“如果你說對了,我對付不了他,但人在世上總不能天天隻做自己應付得了的事,總要讓自己有機會去承擔一些對付不了事和人,看看自己是不是那麼不能應付?對方是不是真的就那麼不好對付?是不?”
“何況,”小欠充滿自信的道,“不錯,破碎空虛,趕儘殺絕,冠絕天下;可是,我跟他對上過一次、他雖沒敗,我可也沒死。”
八無先生止住了咳。
他的眼睛非常黑暗,令人感覺到十分荒涼。
外邊的夜,在瀑流飛瀉聲中,更顯死寂,且漫著一股奇物的荒涼!
這時候,溫絲卷的語音,仿佛又蒼老了二十年“也許你說的對。人不該意做自己的應付得一的事,也不該一生隻做對的事。隻不過,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這一生裡,有那麼多的敵人,卻隻有這麼少的朋友,我不想少了你。”
說到這裡,他似乎有哽咽,然後隻說了三個字
“我走了。”
隻聽一人沉聲道
“慢著。”
這次截止他離開的人居然是鐵手。
鐵手這時才吸儘了一口氣。
他開始吸氣的時候,小欠與溫八無已開始對話。
他們的對答雖有針鋒,但大抵踉鐵手曾先後各自與陳心欠、溫八無作過的對答接近雖各行已見,但都是旨在激勵對方,恃誌不懈,以此自勉。
小欠和八無先生說了好幾句話,鐵手才吸完了一口氣。
——可見他的真氣極為綿長。
連這樣隨意一吸氣,小欠和溫老掌櫃的都感覺出來此人內息,已到了驚世駭俗但又深藏不露的地步了。
鐵手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問“先生是說‘一線王’已練成了‘破、碎、空、虛’這‘四大皆凶’的絕世內功?”
八無先生目光閃爍,兩顆寒星似的幾要閃越出大眼袋來“不錯,一線王已練成了破神、碎功、空大、虛法這八大要門。”
鐵手長籲了一口氣。
長長的。
他剛才吸了一口氣,就一直沒換過氣,他說話時也閉著這一口氣,而今才緩緩籲了出來。
八無先生反問,“怎麼了?你對他有興趣?”
鐵手苦笑“世叔要留意這個人。”
溫八無倦俯的臉上呈現了難得一見的尊敬之色“諸葛先生?便是有他在,查叫天在京師時才不敢太無法無天。”
鐵手點首道“是的。世叔說我的內力練得還可以,但若遇上一線王,隻要他已練成了‘破神功’和‘碎’,我就不一定可以了……然而他連‘空’、‘虛’二要門也通功了!”
溫絲卷又從厚重如繭的眼皮內觀察鐵手,像一頭會分析局勢的狗
“他可是權相蔡洋眼前火紅過的人,而今派在外邊為蔡京立威巡駕,跟朱勵為虎作悵,你們說起來還是共事朝廷的同僚,你們就算不同一鼻子出氣,還能左眼瞪右眼珠子麼?”
鐵手坦然道,“我跟一線王查叫夭,是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且道不同不相為謀!”
溫八無還未答話,小欠已吐了一聲;“好!”
八無先生望望挺直如一把出鞘怒劍的陳小欠,又扭頭過去看看恢宏似一把人鞘古劍的鐵遊夏,神情就似一隻皺眉沉思的狗、然後笑咧出一口黃牙
“你們兩人,該是朋友,不應是敵人……”
說到這裡,忽爾一陣嗆咳,咋啦咋啦的,像塞了一支筆兩根骨頭在喉頭,好一回才喘定,向鐵手問
“你要對付一線王?”
鐵手搖著“我不對付誰,但若要讓我見著他行不義之事、殺無辜之人,我便不管他是什麼王,也要讓他知道王有王法,準犯了法誰就得伏法。”
八無先生這時的表情就像一頭在大戶人家門前充滿哲思的銅獅
“你剛才一呼息間,已用上‘一以貫之’的調息法。難怪你年紀輕輕在內功上已臻巔峰,我看你在平常談話、睡眠、吃喝間都練功不輟,自然比任何修練者都更加進境神速了。這是興趣、誌業與生命共一呼吸、同一進退了。——你卻看我內功如何?”
鐵手略一尋思、坦然道,“我初以為先生以毒稱絕,但剛才先生隨意發聲,我卻隻有一隻耳朵聞得,單是這份內力.便是傳說中的‘心無掛礙’的內力修為,彆的不說,光是這門內力,我便遠遠莫及。”
溫八無道“你是不練這一門,不是練不了。不過,我內力還算不錯吧?但我這一肺腑的痰,一喉嚨的咳,都是讓‘一線王’一掌所賜的。你的內功修為在同級己無人可以匹比,但要比查叫天,隻怕還差了一截。”
鐵用手一比“一大截。”
鐵手忽問,“您待會兒就要離開這兒了?”
八無先生道“這兒已泄底了,我自然不能留了,也不想陪你們這一夥的鞭兒玩下去了。”
鐵手忽道“您的手心的那顆是痣?”
八無先生一怔“痣?”
他翻開掌。
鐵手戟指道“右手。”
八無先生奇道“哪有?”
鐵手以手指點出位置“這兒。”
猛然之間,鐵手的手已扣住八無先生右手脈門。
這一下變生肘腋,急若星飛,不但小欠應就不過來,溫八無也想不到,當定過神來時,鐵手已扣溫絲卷右手。
八無先生嘶聲道“你!”
正待掙紮,忽覺左半身子有三股熱流、兩股寒逆衝,一時脂中、喉裡、心坎、腹下、亢骨一陣麻痹一陣顫哆,本要發聲叱責,但一開口,卻一連自控不住的說了十幾句十幾聲
“嘛呢唄垟麻葛倪牙納積都特巴達積特些綱微達哩葛薩而斡而塔菩哩悉塔葛納補羅納納卜哩丟班納捺麻盧吉說那莎詞……”
他一口氣說了下來,牙齦顫抖開闔,竟吐出了這一大堆字音,然後又複重一次,直至他念到第二遍,已雙眼全合,身子像篩箕般的抖動著,像進入了一種扶亂冥行的非常狀況,但口中依然念念有詞,語音雖低,但仍然字字清晰。
鐵手的左手仍按住八無先生的右手脈門,但左手五指驕如短棍,振挺折打捶擊在溫絲卷的各大關節上,梆梆有聲,卜卜不絕。
溫八無沒想在武林中人稱“第一號好漢”的鐵遊夏,也會對他突施暗算,更沒意料到六扇門時享有盛譽的“正人君子”鐵手,竟會向他出手,所以一失神間,已然受製。
他一受製,小欠已拔刀。
他錚地揪出了“百忍之刀”。
刀在於。
他卻沒有出手。
至少他沒有立即出手。
因為他看到了鐵手的出手。
也聽到了八無先生的語音!
在這緊急關頭,溫八無口裡吐出來的竟是“觀音靈威真言”——他就是六字大明咒!
——彆的他還不一定清楚,但他與八元先生有過命的交情他深知溫絲卷信奉觀世音菩薩,故每逢上香供拜的,口中心裡,紫念這“觀世音菩薩咒”。
小欠不信神。
他隻信自己。
可是他跟八無先生在殺手澗上‘崩大碗’裡相處了一段日子,早晚聽溫“老頭兒”念此段經文,早已耳熟能詳。
而今,他乍見鐵手一旦翻扣住溫八無的脈門,八無先生出口的竟是經文咒語,他情知有蹊蹺,便持刀作劍勢,卻不出手。
果然,鐵手指如棍槌,拍擊八無先生身上各大要穴,不一會,又擎拿八無先生的虎口,腋窩、鎖骨等部位,這時,溫八無已受製軟倒於地,鐵手更雙手壓其胸腹,更跨其上,兩手抄緊其腰,使他自縱其重,如此反複輕舉抄起,離地在尺四寸餘,遂又放開,共二十六次方止。
小欠持刀默立不語,隻緊盯場中變化,並未插手。
這樣過了一會,鐵手才籲出一口氣,用衣袖偕抹額上滾滾而下的如雨大汗。——他一向溫文懦雅,舉止期文,而今因氣喘未定、汗流浹背,也顧不得雅觀了。
但他一舒出了那口氣,就向小欠道“謝謝你替我護法。”
他幾乎就在這“吸一口氣”的片刻之間,恢複了一半的元氣。
小欠心下震動,隻道“我沒替你做什麼。我隻是沒向你出手而已。”
鐵手道“有你在這兒,就等於向我施了援手。”
說到第二句話的時候,鐵手的內息竟已平伏了大半。
小欠暗自驚佩,口裡隻說“你這樣做,很冒險。要我不知道唐時孫思邈‘千金要方’的‘拍擊療法’和晉代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所載的‘顛簸療法’,說不準,我早已向你出手了。”
鐵手笑道“要是你在這時候出手,我就死定了。”
小欠心裡暗歎,知道他的真氣已完全填補過來了!用這般十分傷元氣的急療法,卻仍恢複得如期之快,連他也隻有歎為觀止的份兒了。
隻聽一陣咳聲。
咳得掏心嘔肺的,嗆得像整個人都裂開了十六、八片,可是,比較特殊的是隻咳隻嗽,卻再無濃痰堵塞的聲響。
然後巍巍顛顛的,溫八無終於佝僂的重新站了起來。
小欠冷冷的看著他。
也看著鐵手。
鐵手伸手要扶,邊問“好一些了嗎?”
溫八無甩手。
他不要他扶。
他不要任何人相扶。
——作為一個孤僻、驕傲,獨行其是的江湖人,“不用任何人扶持”和“自己跌倒了就得自己爬起來”,是一定要堅守的兩個生死原則。
他避開了鐵手的手,但卻麵對鐵手問了一句
“你為什麼要以本身真氣來替我治傷?”
鐵手道“不為什麼。”
八無先生道,“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久你的情?”
鐵手道“也許我隻是還你的情。”
八無先生道“可是我沒把龍舌蘭的傷治得不留刀疤!”
鐵手道“我也隻能替您略為消減‘破碎神功’的內創。”
“略為消減?”溫八無冷笑道“你至少替我抵消了一半積聚於我胸臆的掌勁,可是,你治得這樣急,難免元氣大傷。”
鐵手道“因為先生馬上就要走了,我留不住。”
八無先生整張臉色變得像他對眼袋那麼暈黑,“你……!你到底為什麼在這四麵受敵的要緊關頭,卻拚儘本身真氣來助我驅除掌傷!?你說你說!”
鐵手長歎一聲,問“你真的要我說?”
溫八無執拗地道“你不說,我就自打兩掌,不欠你情。”
鐵手終於道,“其實真的不為什麼,隻為了咱們相交雖短。但卻是這般好的朋友。人怎能不為自己的朋友做些事兒呢?”
說到這裡,他突然嗆咳起來。
咳得雙肩不住高聳起伏,咳聲裡像有一口堅硬的痰就埂在喉頭。
八無先生靜了下來,遂而望向小欠。
小欠聳聳肩、攤攤手、放下了刀。
“我們是這般好的朋友……”八無先生喟息道“我們是這般好的朋友!”
鐵手道“我也早聞說先生當年在江湖上闖蕩誌業的種種軼事;羅更、李鹽冰、白趕了、孫激華、睡覺大師他們這些都是先生早年打天下闖江湖的生死至交。還有這位陳小兄弟也是先生的好友。我雖然識得先生較遲,但也希望先生當我是朋友。自古以來,當朋友做點事,儘點力,是理所當然,不足掛齒的——更何況先生所受的傷是來自一線王的毒手,就衝著這-點,我也要跟他鬨鬨彆扭、彆彆苗頭。”
八無先生聽了就說“你對我過去的朋友間荒唐事,倒知道不少。不過,你且試運功從丹田元海急直上達玉枕泥丸看看。”
鐵手一試,忽覺一陣耳鳴,再試,目眩金星,三試,已覺氣喘不寧,八無先生立刻製止他再運氣,並在他額畝、人中、喉嚨各輕輕一拍,鐵手隻覺一陣腥氣自鼻孔一溜煙的吐了出去,心中大暢。”我剛才以為你對我施辣手,所以用‘瞬息種蓬法’連給你下了三道毒。”
溫八元這才說明“現在已經解了,你彆擔心。剛才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鐵手心道好險“原來溫絲卷看似已全為自己所製的一刹間。已在自己身上種下了劇毒,要不是八無先生親手解去,自己還渾無所覺哩可見溫八無確是“老字號”中一流的用毒高手,所以由衷的道。
“謝謝。”
八無先生奇道“你謝我什麼?”
鐵手道“謝你解了我身上所著之毒。”
溫八無道“你以本身真氣助我迫出內傷,我卻下毒害你,而今所解的乃是自係之鈴,謝我作甚?”
鐵手道“若非先生出手,我還是中一毒而不自知呢。”
溫絲卷歎道,“人說鐵二鋪快稟性最是純厚,餘以為所言必妄,今日一見,才知道是說輕了、說薄了、說短了、說少了。”
說著他肩上褡褳,哮“崩大碗”前前後後剜覽了一遍,眼裡流露了不舍之色“我要走了。”
又向“殺手澗”裡裡外外看了一陣,向小欠道“我要走了。武林風波,人心險詐,你隻宜做自己做得了的,勿乾太多乾不來的事才好。多交朋友好結伴,四麵樹敵難活命。記住我那句話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小欠筆挺的道,“我聽到了,也聽進去了。”
溫八無稍咳即止、欲言又止,隻苦笑說,“你聽進去了,但不一定會聽信,是不是?”
陳小欠道,“江湖路遠、獨行路險,您多保重。”
八無先生也點點頭,帶了三分揶揄的道“也罷,假如有人殺害了你,我隻好等那時再殺了他為你報仇,不枉這一場友誼好了。”然後又自襟內掏出一塊似石非石的吊物,交到鐵手手中,道
“他日若遇上溫六遲,給他這塊石子,就不難,他願讓出‘四方鼠’,為龍姑娘治治這記刀傷也不定。”
說罷,他已蹣跚的開步走出“崩大碗”,邊啞聲的道
“我一直以為在內功上,你再高也決非一線王之敵,可是……沒料到你的‘一氣貫日月’能在片刻間驅祛了查叫天‘破碎神功’的潛伏內功一半以上,而又不傷不肺腑……看來,我得要對你把的硬門‘鐵掌橫功’,卻揉合激瀑柔勁的‘水深火熱’奇勁,二者合一,陰陽互濟,我得重估才行……”
“——不過、你若仍要殺孫青霞、對付查叫天,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說罷,人已步下“殺手澗”。
隻剩下猿啼。
梟嗷。
瀑布飛湍於山間。
夜色更荒涼。
夜荒涼得已依稀聞得到黎明的意味……
——黝黑的、寒冽的、滅絕的黎明前的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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