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也是徹底激怒了他。
最終。
他選擇了拋棄儒家。
隻是儒家在關東影響很深,就算是他,也不能真的將儒家連根拔起,也沒有辦法做到連根拔起,隻能儘量的打壓。
他很清楚。
嵇恒說的是真的。
嵇恒去到案前,一屁股坐了下去,繼續道:“這幾個月,扶蘇給我借了不少的秦史,我也算勉強惡補了秦國曆史。”
“秦的曆史跟中原是不一樣的。”
“或許是有跟戎狄雜居的影響,亦或者因為長期的積貧積弱,秦人骨子裡更為務實,相較於關東盛行的唯心,秦更注重與唯物。”
“也更注重實際。”
“與此同時,也更功利。”
“兩者更有好壞,也各有千秋。”
“隻是就大秦而言,堅持固有的屬性,或許更為合適。”
“關東跟關中文化差異,在這一百多年間,已有了很大的差距,就算是最為廣泛寬泛的大一統之政,尚且阻力重重,想將秦人的務實習性讓關東接受,隻會更加艱難。”
“甚至就不可能做到。”
“即便大秦以武力,以強令的形式。”
“依舊做不到。”
“但大秦想要真正坐穩天下,就必須要進行文化統一,因而硬的走不通,那就隻能走軟的。”
“從術的角度!”
聽了嵇恒的話,嬴政若有所思。
屋外風聲沙沙作響,吹的枝頭亂晃。
嵇恒深吸口氣,緩緩道:“而這便是我讓高等人編纂教材的原因。”
“他們是秦人。”
“編纂的教材一定偏向秦人。”
“而且他們一直待在深宮,接受的是最為優良的教育,所見所聞基本都是最為美好的一麵,由他們來編纂,編出的東西也最容易為天下接受。”
“文治便在於此。”
“通過這些最簡單最直白的東西,將秦人的文化知識灌注給關東,不過這需要時間,最開始隻能用在關中,巴蜀這些秦國故地上,等到後續軍中有越來越多關東民眾獲得爵位,在借此放開限製,開始向關東傳播蔓延。”
“潤物細無聲。”
“教化同樣是悄無聲息的。”
“此外。”
“成人的思想早已固定,想改變很是困難,因而教學真正教的是七至十三歲的少年,在幾年時間的潛移默化下,大秦的唯物主義,也將會真正在天下紮根,等到天下人人識字之時,大秦固有的文化,早已在天下根深蒂固。”
“大秦的文治也就徹底功成!”
“非是禮,非是儒。”
“而是法!”
嵇恒的聲音在屋中闖蕩。
四周卻很是靜謐。
嬴政眉頭緊鎖,思索著嵇恒的話。
嵇恒沒有再說。
隻是端著酒壺,一口接一口的喝著,他能說的都已說了。
思想的陣地,朝廷不去占領,就會被其他人占領,過去大秦過於注重上層,卻是忽視了底層,因而底層的思想陣地,早就為貴族、豪強士人給占據,而且多為儒學把控。
秦儒相輕,秦儒相離。
兩者本就勢如水火,又豈會輕易屈服?
有這麼源源不斷的勢力反對,大秦想真正坐穩天下談何容易?
大秦靠武功掃平了天下。
接下來就要靠文治,對天下再犁一遍,給天下打下大秦的印記,唯如此,大秦才能真正的坐穩天下,也才能真正實現天下太平。
僅僅針對儒家是不夠的。
若是不鏟除相應的土壤,相應的文化習俗,最終被秦廷驅逐的勢力,終究還會卷土重來的。
而且會更加迅猛。
良久。
嬴政看向嵇恒,淡淡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你之前提到過的變治道?”
嵇恒笑著點點頭,道:“以法為根基,以務實為基礎,徹底鏟除周禮留給天下的影響,雖然不可能徹底,也定會融合一部分,但主要部分還是以秦製為主,而這無疑是大秦想見到的。”
嬴政麵無表情。
他已洞悉了嵇恒的想法。
嵇恒並非隻是針對小部分,而是針對的整個天下。
軍功爵製隻是一個引子,一個讓朝廷借此插手到文化體係的引子,而且從一開始嵇恒就沒有任何遮掩,將所有的矛頭對準了貴族跟士人。
賜氏,下沉知識。
針對貴族士人之心根本不加遮掩。
而這的確就是嵇恒的想法,他就是想借著六國貴族跟秦廷的仇恨,將周製下的文化體係徹底給瓦解,讓周製下的貴族跟士人階層,再也不能保持過去的高傲跟高高在上。
他想通過一步步撬動貴族士人的根基,讓士人貴族一點點的喪失優越。
最終淪為跟常人無異。
同時。
編書的權力在朝廷。
因而書中教導的內容,也都由朝廷控製,朝廷便可借此以識文斷字的名義,將大秦的一些思想觀念,借此傳至天下,進而建立起大秦自己的公序良俗,擺脫周製的公序良俗對大秦的影響。
此外。
還能借此蠶食禮學在天下的影響,徹底改變底層民眾的觀念。
在這個途中,大一統之政,也能借此得到落實。
對大秦的利之大無以言說。
回想所有。
嬴政也在心中暗暗驚歎。
他其實根本沒有想到那麼深遠,他本以為嵇恒是想將貴族士人給拉下來,但嵇恒顯然比他想的更為深遠,他不僅想把貴族士人給拖下來,還想摧毀現有的天下文化體係。
而這些方麵,他根本沒想過。
也實在想不到。
就算他想過去改變,但最終如何去做,從來都是毫無頭緒,但今日聽了嵇恒的話,他才豁然開朗,也才深刻明白,自己過去疏忽之處。
如此可怕的算計,實在令人心悸。
一時間,嬴政甚至生出了一抹慶幸,若是嵇恒出生的早一些,或許天下形勢會大有改變。
這股異樣情緒,並未在嬴政心中持續太久。
嬴政在腦海細想了一番,越發感覺到此舉之精妙,光明正大的告訴天下人,朝廷要打壓貴族跟士人,繼而挑起貴族跟士人的恐慌,但賜氏也好,下沉教育也罷,真正的目的是影響底層。
但貴族跟士人是看不到的。
因為大多數的貴族跟士人隻能看到眼前之利。
他們也更在乎自己的死活榮耀。
等真察覺到時,隻怕關東過去的文化體係早已被肢解的差不多了,到那時就算貴族跟士人想做些什麼,也根本無力回天,因為底層跟貴族是兩個群體。
與此同時。
嬴政也想到了扶蘇曾說過的行省製。
將朝廷的職能進一步細分。
通過將朝廷中央的職能細分,再將相應官員安排到各省,通過中央直管省的方式,加強對地方的控製,行省是朝廷的觸手,這其實也算是諸侯製的變種,隻是過去諸侯在封地內享有一切權利,而行省製不一樣,各級官員隻享有相應的職權,而且還要對朝廷做稟告,權利大為限製。
行省製下。
郡縣交由行省管理。
朝廷隻負責管理行省,傳令也隻是傳給行省,雖然此舉看似朝廷對地方的控製力減弱了,但實則未必,因為行省是朝廷的觸手,是代朝廷管理天下的,過去一個中央朝廷要管四十二個郡。
根本管不過來。
但行省製後,權力下移。
朝廷隻需管幾個或十來個行省,行政效率大為提升,而且行省官員,也是朝廷的耳目,用以監督天下各郡,進一步加強了對天下的控製。
某種程度而言,行省製更適合大秦。
隻是嬴政同樣清楚,大秦沒那麼多精力去折騰,大秦眼下要做的事太多,一旦真的改為行省製,就注定要多出很多官吏,其中的行政成本,就不是大秦現在能承擔的。
而且這也不是大秦的當下之急。
他雖意動。
但也知量力而行。
隻是嬴政現在也很是好奇,嵇恒平素是怎麼想的,為何能想出這麼多精妙絕倫的辦法和主意?
常人能想出一個,便已算驚世之才。
而嵇恒卻是層出不窮。
嬴政也不由在心中感歎,或許世上真有謫仙人吧。
不然何至於此?
沉默良久。
兩人都沒有言語。
最終,嬴政開口打破了寧靜。
他冷聲道:“你認為大秦真能做到這些?”
嵇恒沉默了。
能嗎?
他也不清楚。
隻是認為大秦沒得選。
大秦的文化習俗跟關東不一樣,一旦大秦覆滅,便會遭至關東的全麵清洗,到時大秦留給世人的注定寥寥。
良久。
嵇恒才開口道:“有誌者事竟成。”
“大秦同樣沒有選擇。”
“大秦自己不做嘗試,關中就會被關東蠶食,關中這些年遷移了不少六國貴族進來,兩者混雜,注定會受到影響,原本的老秦人,又被安排到了天下各地,長此以往,大秦本身的文化會被逐漸蠶食殆儘。”
“一旦大秦失了本心,又豈能再坐穩天下?”
“甚至若大秦不能創建出自己的文化,等大秦日後覆滅,也注定會為儒家為首的關東勢力清洗的乾乾淨淨,到時大秦留給天下的,又會有什麼?除了一個空蕩蕩的製度架子,便再無其他。”
“戰爭注定是你死我活的。”
“隻不過文化方麵是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因而很容易為人忽視。”
“但若是真被忽視了,最終一定會悔之晚矣。”
“再則。”
“這一切注定需要很長時間,時間一旦拉的足夠長,現在朝廷擔憂的事情,或許到時就不會是問題,而且在我看來,一旦大秦真的開始休養,能夠爆發出來的潛力,也定是無比驚人的。”
“未來的事誰說的定呢?”
“但總要人去做!”
聞言。
嬴政漠然無語。
良久,他才歎息道:“可惜,留給朕的時間不多了,若朕能提前知曉這些事,那該有多好。”
嵇恒沒有開口,隻是悶頭喝著酒。
最終。
嬴政開口道:“你說的沒錯,有些事注定是要人去做的,朕若是不去做,其他人又豈能指望?”
“朕會去考慮的。”
隨後。
嬴政轉身朝屋外走去,隻是在快要走出屋門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冷漠的開口道:“朕其實並不怎麼喜歡扶蘇。”
說完,嬴政徹底走遠。
嵇恒將目光移向門口,哪裡的屋門依舊緊閉。
嵇恒輕聲道:“我自是知曉,你喜歡的是胡亥,但胡亥再怎麼模仿,也終究成不了你,甚至都不能擔當不起大事。”
“天下之事。”
“一緊一慢,扶蘇不是最合適的,但卻是最不壞的。”
“如此便足夠了。”
“而且”嵇恒頓了一下,笑著道:“父強子弱,君強臣弱,若非始皇你過於強勢,扶蘇未必會這麼文弱,何況就算文弱又何況,隻要能把事情做好,一切便是最好的安排。”
嵇恒輕笑一聲,將空酒壺放下。
他舒展的伸了個懶腰。
夜已深了。
他打了個哈欠,看了看天色,將大廳的燭火吹熄,慢慢挪著步子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四周漆黑一片。
隻是半夜突有風起,將掛在桑樹下的棋布,吹的轟隆隆作響。
但隨著夜色沉沉,棋布最終安靜下來。
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
萬籟俱寂。
翌日。
天色大晴。
嵇恒又開始照料起自己秦椒。
遠在北疆的扶蘇,這段時間並未閒著,再將錢賞分發下去後,便跟士卒打成了一片,同時開始了對軍旅細致入微的觀察。
經過一段時間的深入,他對戍邊製下的士卒,已有了全新的認識。
對嵇恒提出的解決之法,也是多了幾分信心。
臨塵城。
胡亥在大營洋洋灑灑的高論後,便一直窩在了附院,根本不外出,隻是不時讓趙高去詢問,錢賞分發情況。
趁著這個機會。
趙高一直試圖交好軍中將領。
至於同行的任敖,借著先父在軍中的影響,跟不少將領敘舊,也算是重新搭上了一些交情。
隻是胡亥的龜縮不出,讓呂嘉有些跳了腳。
他派人足足蹲守了大半月,結果胡亥仿佛人間蒸發一般,根本就沒傳出任何消息,也絲毫沒有出城的想法,這也是讓呂嘉恨得牙癢癢,他這些天,唯一聽到的消息,便是胡亥派趙高詢問錢賞的分發情況。
呂嘉的跳腳,胡亥自是不知。
他前麵其實本想出去顯露一下威風,畢竟自己在大營說的那番話,實在是擲地有聲,振聾發聵,隻是還沒等他出去,便收到了一份密信。
一份給胡亥嚇出身冷汗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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