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白了,在‘賞功罰過’這一點上,遊牧文明和農耕文明最根本的區彆在於:遊牧文明把義務——尤其是天然義務看的太重;
同時又將權利——尤其是後天努力所應換來的權利看的太輕。
奴隸天生就該勞苦一生,且終生無望;
牧民天生就該自負盈虧,並供養統治者;
戰士天生就該英勇殺敵,同時又要解決自己的生存。
等等。
反觀農耕文明,則摒棄了許多‘什麼人天生就該如何如何’的義務,同時又充分承認了各個階級、群體,通過後天努力爭取權益的正確性。
——貴族或許生來就是貴族;
但若是不知收斂,他也可能有不再是貴族的那一天。
——農民或許生來就是農民;
但隻要足夠勤奮,並把握住機遇,他也可能發家致富,甚至封侯拜相。
事實上,農耕文明相對於遊牧文明的先進性,其實並非不同文明之間的先進性對比,而是不同文明階段的相對先進性。
說得再精確一點就是:落後的並不是遊牧文明,而是遊牧文明發展到現階段,所抵達的文明進程——奴隸製度。
沒錯;
如今的匈奴人,乃至於後世千百年後的諸多遊牧文明政權,事實上,文明進程都仍處於落後的奴隸製社會。
反觀華夏文明,幾乎是自有史書記載開始,就已經開始了從奴隸製社會向封建社會發展的進程。
到了如今漢室,更是已經徹底進入了封建社會。
誠然,無論是過去千百年,還是如今漢室,以至於未來千百年,華夏文明也依舊留有不同程度的奴隸社會殘餘。
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這些‘殘餘’或多或少,都始終是殘餘,而非主體。
這樣一看,一切就都很好理解了。
——華夏農耕文明,也曾經曆過奴隸製社會。
當時,處於奴隸製社會階段的華夏文明,並不比如今的匈奴人,又或是後世其他遊牧文明先進到哪裡去。
對於底層,當時的華夏統治者們,也同樣是過分強調天然義務,並堅決否定後天爭取權利的正確性。
什麼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之類的說法,也恰恰是從那個時代開始出現。
但在經過一整個奴隸製社會進程後,華夏文明通過總結歸納,發現這樣的社會體製,是有很大的問題的。
奴隸天生就是奴隸,且永遠都是奴隸;
所以他們沒有追求、沒有對未來的憧憬。
故而,在社會生產活動中,他們無欲無求,甚至連最基本的生存欲,都時刻徘徊在有和沒有之間。
一個明明小到不能再小的挫折,就很可能讓他們生出‘算了,不活了吧’這樣的消極想法。
究其原因,便在於這既不能前進一步,也無法後退一步的人生,根本沒有值得他們留戀的地方。
但從奴隸往上一級,情況就好了很多。
——農民。
作為同樣困苦,卻具備基本人權,並占據文明重要組成部分、占據文明成員絕大多數的階級群體,農民相較於奴隸,無疑更有積極性。
雖然和奴隸一樣,農民生來就是農民,且永遠都無法更進一步,以躋身貴族行列,但他們和最底層的奴隸,卻有著一項至關重要的不同。
——奴隸,已經觸底了。
再怎麼擺爛,也不過是個死字;
根本沒有一個更低的階級、更糟糕的處境,威脅奴隸們‘努力生活,不然情況就要更糟糕’了。
但農民卻不同。
作為具備人權的個體,農民需要通過辛勤勞作,來換取足夠生存的食物。
同時,作為社會階級金字塔倒數第二的階級,還有一個墊底的奴隸階級,時刻‘威脅’著農民。
——好好種地!
——不然你就要變成奴隸了!
這種緊迫感,以及‘情況可能變得更糟’的威脅,讓農民不得不更加積極的生活,並投身於社會生產活動當中。
用後世人常用的一句話,來形容當時的農民,就是:努力肯定無法讓處境變得更好,但不努力肯定會讓處境便的更糟!
於是,農民辛勤勞作,勞苦終生,為保住自己‘農民’的身份,為確保自己不會淪落到最低一級的奴隸,奉獻出了自己能奉獻出的一切。
發現了這一點之後,統治者們開始思考了。
——既然奴隸沒有積極性,那社會的主體構成,就不能是以奴隸為主;
若不然,整個社會都是毫無積極性、毫無緊迫感的行屍走肉,那且不提進步與否——單就是文明的傳承、維持,都將會變成一個大問題。
所以,必須把社會主體,從無欲無求的奴隸,改為有壓力、有動力的農民。
於是,持續上千年的奴隸製社會宣告結束,封建農耕社會正式到來。
這一階段大概出現在宗周初期,且尚處於封建文明初級階段。
一直到宗周暗弱,華夏文明經曆春秋戰國,才出現了一個從封建文明初期,到封建文明中期的進展契機。
這個契機,源自於秦國的變法。
——在秦變法之前,不單是秦,天下列國所認同的,依舊是‘隻講義務,不講權利’的禦民之道。
雖然社會主體已經從曾經的奴隸,換成了同樣卑賤、窮困,卻稍有人權的農民,但統治思想核心,依舊是奴隸製社會的那一套。
你就該種地!
你種出來的糧食,我出多少錢,你都得賣給我!
打起仗了,我讓你上戰場你就得上戰場!
仗打完了,你若是死了,那就是你運氣不好;
僥幸活下來了,傷殘也都是你活該,健全也隻算你幸運。
無論如何,仗打完了,滾回去種你的地,繼續供養貴族老爺們吧……
從這套思路就不難發現:其實什麼都沒變。
說是封建文明初期,說是社會主體從奴隸換成了農民,但其實什麼都沒變。
社會最底層的階級,雖然有了自己的土地,但依舊要向統治階級,繳納高昂的賦稅;
雖然擁有了一定程度的人權、自主權,卻依舊無法完全具備對自己的生命、身體的支配權。
——幾百年前,貴族們讓奴隸耕地;
現在,貴族們讓農民種地。
——幾百年前,貴族們讓奴隸上戰場;
現在,貴族們讓農民上戰場。
過去的奴隸吃不飽、穿不暖,如今的農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