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周仁所料,幾乎是在周仁話音落下的同時,劉榮手中兔毫便落回了硯台之上。
那雙始終落在竹簡、文檔上的眼睛,也終於投向了禦榻一側的周仁。
隻是劉榮卻並沒有急著說話。
便那麼默默注視著周仁,甚至還上下打量了一番。
看的周仁都有些莫名心虛起來,劉榮才終是正過身,端起熱茶碗灌下一口,又舒服的發出一聲長歎。
“哈~~~”
“即便是開了春,這天兒,也還是有些涼啊……”
丟下這麼一句看似隨意的話,劉榮又側身撇了眼周仁,而後便不顧周仁茫然的目光,再次低下頭,投入到了政務的處理之上。
至於自己‘隨口一語’所暗含的言外之意,劉榮相信周仁能聽懂。
——自太祖高皇帝立漢國祚,至劉榮即立,先後發動朝那之戰,以及河套馬邑戰役,僅僅隻過了短短五十年。
在這五十年的時間裡,漢家的一切,基本都是欣欣向榮,朝著更好的方向大踏步邁進。
經濟,軍事,吏治,治安,國家財政,中央集權——一樁樁,一件件,都比開國之時、都比太祖高皇帝一朝,要強上不止三五個檔次。
經濟層麵——太祖皇帝一朝,天下米石八千錢,百姓民以物易物,易子而食;
劉榮在位,粟、麥作價皆不過石五十錢,百姓民誰算不上豐衣足食,卻也至少是有的吃、有的穿。
軍事層麵——太祖皇帝一朝,為了在經濟瀕臨崩潰、中央財政捉襟見肘的糟糕狀態下,應對接連不斷的異姓諸侯王叛變,丞相蕭何不得已,將漢室軍隊的各項維持成本一減再減,一削再削。
那些年,跟隨太祖高皇帝出關平叛的關中兵馬,除去貴族子弟,又或是南北兩軍的禁軍嫡係,其餘尋常兵卒,基本都是一身薄軍袍,一柄製式長劍。
然後就沒了。
腳底下,有穿布履的,有穿草鞋的,主打一個隨心所欲,穿的起啥就穿啥,中央朝堂一概不管。
就連束腿所需的一根長布條,朝堂都已經是負擔不起,不得不讓應召兵丁自籌自備。
反觀現在?
——吃穿用度,已經是漢室軍隊最不需要擔心的後勤輜重。
吃,吃的麵食,外加隔三差五的肉食;
穿,穿的是出自少府西織室的精細軍袍,外加質量雖然參差不齊,但數量卻供應了相當一部分的甲胄!
武器更是五花八門——劍、戈、矛、戟、弓、弩,隻要是你能想得到,並且能熟練使用的武器,便基本都能發配到你的手上。
至於吏治、治安、國家財政、中央集權,更是不必贅述。
吏治方麵,漢家雖然沒有太過堅定地反腐倡廉,但官僚隊伍的綜合素養,卻是隨著社會安定而穩步提高;
治安方麵——單從太祖高皇帝時,秩中二千石,全責關中緝盜事務的‘備盜賊都尉’,如今已經降格到了比千石,隸屬內史下的中尉屬衙,就可見一斑了。
負責治安的部門,行政級彆連續下降,從國家級乾部下調掉了市廳級;
你說治安有沒有便好?
剩下的國家財政、中央集權——國家財政方麵,漢家自太祖皇帝年間的捉襟見肘,不得不通過發行官方偽劣錢幣來維持,到了如今劉榮一朝,府庫充盈到錢都不知道咋花;
中央集權方麵,漢家也從太祖皇帝在位時期,關東異姓諸侯林立,甚至需要宗親諸侯去製衡異姓諸侯,到了如今,異姓諸侯悉數作古,宗親諸侯也被剔除爪牙的階段。
可以說,如今的漢室比之開國初,幾乎是方方麵麵的碾壓。
除了開國年間,有那麼一批縱觀上下五千年青史,都能數得上好的猛人,其他任何方麵,漢家都走在穩步向上的康莊大道。
但事實上,除了那取之不儘、用之不竭,更傑出到令人咂舌的人才隊伍之外,太祖年間的漢家,其實還有一個比如今漢室,要跟‘強’的地方。
——民族自信。
準確的說,是國民的心氣兒,精氣神。
想當年,匈奴冒頓單於夥同韓王信,悍然發起對漢室邊牆的入侵。
消息傳出,漢家之民無不感到憤恨,更是有無數人自發參軍,勢要去北牆,給匈奴人好看。
——要知道當時的行伍,可不是如今漢室的行伍!
雖然對陣亡將士有撫恤,但對立有戰功者,能給出的賞賜卻少得可憐。
傷殘者更慘——根本無法得到任何層麵的照料,隻能回到家裡,成為一個失去自理能力的負擔,自生自滅。
那般惡劣的國家整體狀況,百姓仍舊義無反顧的選擇參軍入伍,北上戍邊。
為什麼?
因為在他們看來,區區匈奴北蠻,居然也敢騎在華夏貴胄脖子上拉屎,簡直是叔能忍,嬸不能忍!
哪怕彼時的華夏窮困,也還是要出手告訴那些沒開化的野人:你華夏爹,不是誰都能碰瓷的!
現在呢?
一場朝那之戰,一場河套馬邑戰役,確實是讓天下人都激動了起來,口口聲聲‘我漢家也支棱起來’了。
但在這個過程中——在太祖皇帝開國,到劉榮在位,這短短五十年的時間裡,漢家百姓的國民自信,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點點消磨殆儘。
如果說,太祖高皇帝之時,匈奴人還隻是‘區區蠻夷’;
孝惠皇帝,即呂太後掌權之時,匈奴人是‘無禮北蠻’;
到了太宗孝文皇帝年間,匈奴人就成了‘雖然野蠻,卻也無比強大’的遊牧之民。
再到孝景皇帝在位、當今劉榮即立——在漢家百姓的認知當中,匈奴人的‘強大’‘不可戰勝’,是始終在一點點上漲的。
用更為簡練的話語來做總結,就是日子在一天天變好,國家在一點點強大;
但國民抵抗敵人、仇視敵人的心,也一天天被消磨,最終成為了對敵人的盲目崇拜、對自己的盲目輕視。
前後兩場戰爭,確實讓漢家上上下下,都品嘗到了勝利的滋味,都體會到了戰勝方的美妙感覺。
但這兩場戰爭,還遠遠沒有讓漢室的大部分人,意識到自己的強大,以及匈奴人‘並非不可戰勝’的客觀現實。
——過去這些年,漢家奉行忍辱負重,休養生息的國策,目的自然是為了積蓄力量。
但底層百姓卻被這多年的忍辱負重,給壓彎了脊梁、壓低了頭顱。
此番,長安接頭出現‘我漢家已經強大到想打就打,想停就停,根本不需要和匈奴人交涉’的言論,劉榮自然能看明白。
——年輕的將士,渴望建立功勳!
但劉榮真正為之感到欣喜的是:這一言論,是能讓底層百姓重新建立起自信心的。
雖然還不至於說是讓所有人,都相信漢家真的強大到無敵的地步,再也不需要和匈奴人進行任何外交交涉;
但他們會想:既然連這種言論都出現了,那我漢家,應該是強大起來了吧?
求上得中,求中得下,不外如是。
對於如今的漢家——對於劉榮而言,這樣的權宜之計,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