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儒家學說傳承到現在這個時間節點,學派內部也不可避免的開始產生不同的觀點,或者說是分歧。
——以魯儒為代表的極端保守派認為,祖師孔夫子做過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需要嚴格遵守、極力效仿的金科玉律!
儒家子弟不單要遵守、效仿,而且還得是發自內心的認同並為之自豪。
非但儒生們自己不能質疑,當有外人,即非儒家子弟者質疑這一切的時候,還要站出來維護孔聖,為先賢正名。
正所謂:物極必反。
任何事做到極致,往往都會因為沾上‘極端’二字而變了味道。
故而,在魯儒為代表的極端保守派,與秦亡漢興之際愈發強勢,在儒家內部掌握的話語權越來越重的同時,‘異端’也開始隨之顯現。
最開始,是以叔孫通為代表的‘新儒’,主張‘與時變化’。
在叔孫通這一派的儒生看來,世間萬物,其實都是在不斷變化的。
社會在進步,文明在發展,自然,思想也應該與時俱進,而不是故步自封。
對於魯儒一派的極端保守主義,叔孫通堅決秉持批判態度,並以身作則,為天下儒生上演了一出‘如何發展出適合劉漢天下的新儒家’的好戲。
隻可惜,叔孫通人微言輕,勢單力薄;
叔孫通在時,有太祖高皇帝劉邦在背後撐腰,以叔孫通為代表的‘新儒’一派,也曾一度在儒家內部,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
——有奶便是娘嘛!
人家天子劉邦,見著魯儒就氣不打一處來,又是把人踹臭水溝裡,又是在人帽子裡撒尿,還動不動來一句‘高陽酒徒’之類的陰陽怪氣磕磣人。
遍觀天下,也就叔孫通那個異類,能以儒生的身份事侍天子左右。
正所謂: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為了個人、學派,乃至於國家、民族的未來,儒家各派即便再怎麼不齒於叔孫通毫無原則、毫無底線的學術改造,也還是在不同程度上,為叔孫通這顆漢室權利決策層中心的儒家獨苗,給予了一定的支持和尊重。
但在叔孫通病故,‘新儒’一派失去領袖,又沒了太祖高皇帝作為靠山,甚至還出了一個看似好儒,實則沒有半點權柄的孝惠皇帝,原本展露出‘向新儒靠攏’之趨勢的儒家,內部再次亂成了一鍋粥。
——魯儒們還是老樣子,鼻孔朝天,心高氣傲,坐等皇帝老子來求他們,請他們教教自己‘怎麼做個好皇帝’。
分散於其他地方的各派,如齊儒、楚儒、趙儒等,則一邊不齒於魯儒的傲慢,一邊又拿不出自家像樣的核心思想綱領。
這樣的狀況一直維持到太宗孝文皇帝年間,才隨著一個曠古奇才橫空出世,而出現了轉機。
——是從北平侯張蒼,被拜為博士的賈誼賈長沙,成為了儒家一致認同的新星!
雖然魯儒們還是一副‘坐等賈生前來求教’的傲慢態度,但其他各派係分支,卻基本都從那時開始,逐步朝著張蒼、賈誼為代表的‘春秋儒’方向靠攏。
而《春秋》,又是儒家經典當中,少有的不講大道理,不說空話大話,隻給你擺事實講依據,拿曆史當故事,以事教人的方式教你哲理的一部著作。
故而,這幾十年《春秋》研究下來,儒家整體的學術氛圍,也從早起的過度著重禮製,逐漸朝著現實主義的角度邁進。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兒!
一本《春秋》,雖不足以道儘人世間的道理,卻也為太過側重理論、太過忽視現實的儒生們,提供了難能可貴的現實視角。
久而久之,年輕一代——尤其是顏異這一輩的年輕人,便逐漸發現問題所在了。
——按照孔夫子的教誨,我儒家所提倡的,本該是‘以禮治國’的宗周;
儒家本該提倡複井田、行分封,讓一切都回到八百年前,周天子統治華夏的模樣。
但很顯然,宗周已經滅亡了,逝者已逝,回不去了。
老劉家的天子也不是什麼傻缺,不可能因為儒家的勸說,就把整個華夏文明倒推回宗周。
實際上,彆說是‘漢天子聽從儒生勸說’了;
過去這五十多年時間裡,出生於儒家——甚至哪怕是和儒家稍微有點關係的朝堂重臣,那也是屈指可數!
太祖皇帝年間的禮官:奉常叔孫通算一個;
太宗孝文皇帝年間,被拜為博士的賈誼算一個;
雖治《春秋》,卻也雜治天下各學的北平侯張蒼算半個;
披著儒皮入仕,不久後便露出雞腳,暴露自己‘法家出身’之學術成分的晁錯算半個。
沒了。
滿打滿算,自漢開國凡五十餘載,曆經太祖、孝惠、前少、後少、太宗、孝景,以及當今劉榮,漢家社稷已然傳了七世;
出現在漢家朝堂權力中心的儒家子弟,卻是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
——叔孫通為太祖皇帝所信重,也不過是個負責編撰禮製,以及祭祀事務的禮官;
賈誼賈長沙,天縱之才,卻落得個鬱鬱而終的下場不說,更是在青史之上,留下‘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之哀歎。
——可惜文帝半夜召見賈誼,移膝貼近賈誼聽講,卻不是詢問百姓生機,而是問起鬼神之事。
這句詩,說的哪是漢文帝封建迷信,萬年昏聵?
分明說的是賈誼鬱鬱不得誌,好不容易得以麵聖,卻根本沒機會展露自己的才華!
原本打好腹稿,想要和太宗皇帝大談特談天下民生、蒼生黎庶,結果聊了大半個晚上,話題淨是些鬼怪之說……
叔孫通、賈誼二人,這都還算好的。
——前者起碼在漢家國祚方興之時,為儒家留下了‘儒生可以入仕’的珍貴先例,算是為儒家子弟留了一條出路。
賈誼也說不上不受重用,頂多算生不逢時,又或是運氣不好。
若非梁懷王劉揖意外墜馬,導致王太傅賈誼因‘看顧不周’而受牽連,漢家的曆史上,賈誼至少要獨自占一篇人物傳記。
真正氣人的,是張蒼,以及晁錯!
前者,是學儒家,卻又不隻學儒家的學術大拿。
說他是儒生,他不反駁;
可你讓他幫幫儒家,人家又根本不搭理你!
拿著先賢學問作為進身之階,卻半點不顧及同門情誼,實在是令人憤怒!
晁錯,那就更不用提了——儒皮法骨的發明者,以及第一位實踐者!
礙於秦亡之後,法家士子被秦所連累的道德汙點,自知不能以‘法家’的學術標簽入仕,晁錯竟毫不扭捏的披上了一層儒皮!
天知道當年,儒家上下得知太子儲君身邊,出了個儒家出生的太子家令、少傅時有多興奮——有多少人奔走相告,宴飲而慶;
等晁錯脫下馬甲,露出‘法家出身’的真實身份,儒家上下又是怎樣的失望、憤怒,同時卻又不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