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對於今年開春,使團從長安帶回來的外交成果,軍臣為首的匈奴單於庭,可謂是相當不滿意。
事實上,真要是從就事論事的角度來說,就連正使呼延且當的父親,呼延氏當代頭人、現任右大當戶呼延賀,也同樣對漢人的條件頗有微詞。
——旁的倒也罷了,居然要大匈奴割土!
尤其還是在已經憑借陰險、奸詐的手段,竊奪了撐犁天神賜予遊牧之民的河南地後,仍恬不知恥的要大匈奴繼續割土!
雖然要割的東海,是草原遊牧之民也不怎麼看得上的流放之地,但那也是割土。
這要是傳出去,單於庭還怎麼在草原上立足、還怎麼統治遊牧之民?
但這種事,在任何一種文明、政體當中,其實都是一樣的。
——作為遊牧之民的一份子,單於庭八柱之一,實打實的匈奴貴族,呼延賀當然會強烈反對給漢人割土!
哪怕這個外交條例,是呼延賀的親兒子從長安帶回來的,呼延賀也是該噴照樣噴,該罵照樣罵!
但與此同時,呼延賀,同時也是呼延部族的頭人。
在為遊牧之民發聲的同時——甚至是在那之前,呼延賀會優先考慮自己部族的利益。
你說我兒子帶回來的外交成果不好?
你行你去!
隻要你能從長安,帶回更好的外交成果,讓我親手殺了我兒子都行!
至於你說,大匈奴因為我兒子的外交失利,而使遊牧之民遭受損失,這個鍋我可不背。
再來看眼下,從現實角度出發,經漢匈河套馬邑戰役,匈奴單於庭雖然算不上元氣大傷,但也終歸是統治根基已經被動搖。
——曾經無敵的匈奴鐵騎,毫無懸念的被漢人所擊敗!
在過去,單於庭憑借無敵的軍隊統治草原;
現在,單於庭不再‘無敵’了,那統治根基,自然就會應而出現動搖。
好比今年的蹛林大會,即是草原各部對單於庭的試探,也同樣是向單於庭表達不滿的方式。
而作為呼延氏的第一話事人,呼延賀當然也要參與其中,代表呼延部族試探單於庭,並對單於庭在軍事上的無能,委婉表達出不滿。
這樣的情況,在草原很常見。
在草原上,你把一個人揍的分不清東南西北,那他就是你的狗;
可一旦哪天,你揍他揍的沒那麼狠了,那他就會瞬間‘血脈覺醒’,開始從狗返祖成狼。
一開始,是一點點試探、一點點‘蹬鼻子上臉’;
直到你揍不過他了,甚至反而要被他揍,那就要換你,來做他的狗了。
這,就是草原上最赤裸、最血腥的叢林法則——拳頭大的說了算!
個人如此,具體到匈奴這個遊牧政權,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曾經的單於庭,毋庸置疑的強大!
單於庭的根基:單於庭本部,也就是曾經的匈奴部,更曾憑借區區四十萬控弦之士,便先後掀翻東胡、月氏兩代草原霸主,並前所未有的統一了草原!
所以,匈奴統治下的草原,成了‘百蠻大國’。
任何一個部族,都不敢去挑戰單於庭本部的兵鋒。
每一個遊牧部族,都匍匐在單於庭的王賬外,爭先恐後的舔舐曆代匈奴單於的腳趾,以獻上自己最純粹的忠誠。
但遊牧之民,從來都不是由頭羊帶領著的羊群;
他們,是在狼王帶領下,到處遊獵的狼群!
狼王強大時,狼群裡的每個成員,都是狼王最堅實的擁護者。
哪怕狼王受了傷,又或是老邁了些,隻要狼群能獲得源源不斷的獵物,狼群也依舊能對狼王保持絕對忠心。
——因為能為狼群帶來源源不斷的獵物,也同樣意味著狼王的強大。
睿智,也同樣是一種強大。
但當有一天,狼群開始出現食物緊缺,成員們開始吃不飽肚子時,就會有人注意到:狼王,老了。
沒有過去那麼能打了,沒有過去那麼睿智了——總之,就是沒有過去那麼強大了。
當這個發現被證實,狼群中,就會湧現出一個又一個年輕力壯的公狼,向狼王發起挑戰。
而草原上的秩序,和狼群這種物競天擇的秩序構建方式,可謂是如出一轍。
為了改變這種情況——為了讓草原遊牧之民,不再以‘選拔狼王’的邏輯競選出單於,已經故去的冒頓、老上兩代單於,曾做過許多努力和嘗試。
每年五月舉行的蹛林大會,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同時也是最令人拍案叫絕的手段,且沒有之一。
各部族派出精銳勇士,角逐各個項目的名次,來為部族爭取更好的牧場資源;
單於庭則從中選拔出一批佼佼者,以持續不斷的從各部‘吸血’,而且吸的還是最優質、最好的那一口血。
如此一來,無論草原各部之間是打生打死,還是興衰沉浮,單於庭都能掌握草原最優秀的兵源、最強大的軍隊,從而始終處於不敗之地。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匈奴單於庭搞蹛林大會,從各部族‘吸血’,和漢家搞出來的陵邑之製,從關東各郡國吸收精英群體,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隻是漢家的陵邑之製,是以遏製地方豪強坐大為核心目的,順帶才是虹吸關外精英階級,以及他們所掌握的財富、資源。
可以說,蹛林大會和陵邑之製,就是匈奴帝國和大漢江山,最不可動搖的統治根基。
陵邑之製被取消,必然會吹響劉漢社稷的喪鐘;
而蹛林大會辦不下去的那一天,也同樣會開啟匈奴帝國土崩瓦解的倒計時。
今天,軍臣看到了這樣的預兆。
軍臣看到了草原各部,開始應付差事式的應付蹛林大會。
至於蹛林大會原本能為各部族帶來的利益——牧場資源的重新劃分,則被各部頭人默契的忽視了。
軍臣知道這是為什麼。
——從今往後,至少今明兩年,草原上的牧場資源劃分,將不再受單於庭掌控了。
草原各部,但凡是對自己掌握的牧場資源感到不滿,並看上隔壁鄰居牧場的,都可以憑拳頭、憑武力,去奪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過去,單於庭在這個過程中,主要充當一個周天子式‘地圖分封’的角色。
——呐,這塊兒地給你了,打不打得下來,就看你拳頭大不大;
絕大多數情況下,單於庭在蹛林大會上主持的牧場劃分結果,最終都會成為現實。
但凡不是一個賊弱的部族,得到了一塊原屬於某強大部族的牧場——但凡雙方實力相差不多,牧場的原主人,便大都會遵守單於庭的劃分。
而現在,單於庭的這一權力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