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這件事,劉榮早就想做了。
——看看過去這些年,漢家有多少丞相老死在任上?
開國丞相蕭何,繼任者曹參,以及之後的陳平;
太宗皇帝年間的灌嬰、先帝年間的申屠嘉,等等等等。
掰著指頭算下來,漢家在過去這將近六十年的時間裡,總共任命了蕭何、曹參、王陵、陳平、審食其、周勃、灌嬰、張蒼、申屠嘉、周亞夫、劉舍等,共計十一任丞相。
去掉如今依舊在任的劉舍,前麵十位,有足足五位都是老死任上!
即便是剩下五人,也並非不願老死任上——恰恰相反,使他們很樂意老死任上,卻最終沒能如願。
比如漢家第三人丞相:安國侯王陵,因為一句‘非劉氏,不得王’,而觸怒了想要遍封諸呂為王侯的呂太後,旋即被明升暗貶,‘升’為了前少帝劉恭的皇帝太傅,之後不久便憤而辭官;
比如辟陽侯審食其——本身就是呂太後強行推上去的廢物,於諸呂之亂後自然就被罷黜,最終甚至被淮南王劉長一錘砸死在街頭。
再之後,是太宗皇帝一舉‘丞相禮絕百僚,當為天下先’,將絳侯周勃趕回了封國種田,然後讓周勃體驗了一把‘獄卒之貴’。
又十數年,是北平侯張蒼,因黃龍改元一事與太宗皇帝起了齟齬,矛盾不可調和,最終被太宗皇帝粗暴罷相。
最後一位——條侯周亞夫,則純粹是自己不想做丞相,甚至都隱隱涉嫌‘不想活著’,最終被先帝罷黜……
從以上這些人——這十任丞相當中,五人終老任上,五人遺憾沒能終老任上就不難發現:漢家的官僚群體,實際上是有相當嚴重的固化的。
道理很簡單:在這個時代,或許誰做了丞相,都很期望自己能終老任上,到死都掌握著普天之下,非劉氏外姓臣子所能掌握的極限權柄。
但皇帝不樂意啊!
任何一位腦子正常的皇帝,都不可能希望一位德高望重的丞相,在任上坐太長時間。
所以隻要有可能、隻要客觀條件允許,天子就必定會竭儘全力的,去推動朝堂的人員迭代——至少是丞相之位的有序迭代。
流水不腐,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那麼,問題就很明顯了。
——天子不可能不希望一個丞相,在任上待十幾二十年,最終成長為後世之君,乃至自己都有些對付不了的老怪物;
可在過去這幾十年,但凡丞相本人沒有犯下原則性的錯誤,漢家的曆代天子,就都讓他們在任上終老了。
我不願意這麼做,可最終,我依舊還是這麼做了;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我非這麼做不可。
除了這麼做,我彆無他法。
我原本想要做的事兒,客觀條件不允許,我隻能接受這個不願接受的事實。
具體到丞相這個位置,在過去這幾十年‘過半終老任上’的狀況,便是:漢家曆代先皇,其實都很希望在不影響朝堂運轉的基礎上,能每隔幾年換一個人做丞相。
但客觀條件不允許。
什麼客觀條件?
沒人。
過去這幾十年的時間裡,除去最開始的那十來年,也就是開國後,開國元勳們都還有把子力氣的那段時間,其餘絕大多數時候,漢家彆說是合格的丞相備選了——連正兒八經合格的丞相,都有些找不出來!
太祖劉邦年間還好,蕭何、曹參、王陵、陳平;
雖然質量確實是在穩步下降,但終歸都在水準線以上,都是合格的丞相候選人。
可陳平之後,漢家的丞相,質量就可以說是斷崖式下跌了。
——審食其什麼鬼?
——周勃也能治理國家?
——灌嬰又哪兒冒出來的?
直到北平侯張蒼,在太宗皇帝在位中後期上任,漢家輿論才終於滿意的點下頭:俺就說嘛,丞相這東西,還就是隻有開國元勳能當。
結果不過十來年,張蒼落馬,申屠嘉被趕鴨子上架,朝堂內外頓時一片噓聲。
雖然很少有人直接罵申屠嘉‘德不配位’,但類似於‘一代不如一代’‘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做丞相’之類的陰陽怪氣,卻是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
再到之後的周亞夫,以及如今的劉舍……
說白了,漢家自太祖劉邦立漢國祚,到如今劉榮在位,這不過六十年時間裡,對於丞相人選的選拔標準,其實是在極其迅速的往下壓的。
——太祖年間,朝堂內外一堆治國之才,一群善戰之將,選丞相不說是能讓太祖皇帝挑花了眼,也起碼能一二三四排個順序出來,在開國丞相蕭何還在時,就把漢家前四任丞相都給指定了。
呂太後年間,雖然沒有太祖年間那麼‘寬裕’,但也還有太祖皇帝指定的老三老四——王陵、陳平二人。
自然是比不得蕭何曹參,但也勉強夠看。
審食其就不說了,懂得都懂。
等到了太宗皇帝年間,陳平垂垂老矣,丞相之位,就基本在諸呂功臣:陳平、周勃、灌嬰等人之間擊鼓傳花了。
直到這些人都死完了,張蒼上任,漢家的丞相群體來了個回光返照。
張蒼之後,就徹底沒人了。
這個‘沒人’是個什麼概念?
——一百多家徹侯,太宗皇帝愣是找不出哪怕一個勉強夠看的丞相!
不得已,隻能放大考察範圍,才好不容易從關內侯當中,選了個勉強夠看——甚至未必夠看的申屠嘉!
然後就是早上選定申屠嘉,上午封申屠嘉為徹候,中午祭天拜相,下午就讓申屠嘉去相府上班了……
再後來的先帝年間,乃至於如今,那就更彆提了。
劉舍這樣的幸臣,都能做丞相了不說,還一做好幾年,半點沒有臨時過渡的意思!
連竇嬰那樣的外戚,都成為了漢家下一任丞相的不二人選,再往下,劉榮甚至隻能把目光,投向從地方郡國吸收的人才:韓安國身上了……
隻能說:漢家的丞相一代不如一代,著實不假;
但之所以會造成這樣的情況,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漢家的官僚群體,乃至於知識分子群體的整體質量,都在過去這幾十年當中穩步下滑。
——相較於那個戰火紛爭,民不聊生的動亂時代,天下的讀書人,數量確實更多了;
但質量也確實更差了。
老的精英被戰火、紛爭摧毀大半,新的精英又沒能完全形成;
即便有部分形成,他們也都在阻止知識擴散、阻止精英群體的壯大。
知識壟斷、書籍壟斷,使得天下‘讀書人’的範圍,嚴格限定在了學閥、貴族當中。
隻有貴族、學閥子弟,才能有幸看到家傳的先賢典籍,並從中汲取知識,以武裝自己的大腦;
隻有這極少數人,才有資格成為知識分子。
這就使得漢家這個統一政權,在需要從知識分子群體當中,吸收儲備官僚時,可以選擇的麵、可供篩選的基數,都被局限在了一個極其狹窄的範圍。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
如今漢室天下,有民四百餘萬戶,幾近三千萬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