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一語說出口,老太後似笑非笑的抬起頭,雖是看不清竇嬰此時的表情,卻也大致竇嬰此刻,應該是笑的壓不住嘴角了。
隻是老太後此時的注意力,並不在儒家即將到來的‘美好時光’。
——對於劉榮這個孫子,老太後自認還算了解透徹。
根據老太後的了解,這個皇帝孫子,雖然不大會將個人情緒帶入工作當中,總是以一副大公無私的‘上帝視角’來看待問題;
但有一件事,卻是這個正值壯年的漢天子時刻不忘、時刻警惕的。
製衡。
老太後不知道先孝景皇帝,是如何把這兩個字,如此深刻的印入劉榮腦海中的。
但老太後很確定:皇帝孫子,絕無可能允許儒家就此起勢,並就此一家獨大。
最終結果,隻有兩種可能。
要麼,儒家起飛,外加另外一個同樣舉足輕重的學說一起起飛,再和日薄西山的黃老學一起,組成‘三足鼎立’之勢。
老太後印象中,劉榮很喜歡玩兒這麼一手三方製衡。
但從現實條件來看,這個可能性,並不具備客觀條件。
那就隻剩下第二種可能了。
——儒家‘假’起飛,然後重重摔上一跤。
正如今日朝議,法家被禁了本次科舉資格、儒家被劉榮明確敲打,就連黃老學也沒逃過陰陽怪氣一樣——漢家未來的學術界格局,大抵便是如此了。
法家將成為時刻跟隨天子腳步,隻以天子意誌為金科玉律的鐵杆皇派;
儒家,則將在‘祖傳反骨’,天然為地主豪強代言、與皇權站在對立麵的基礎上,一步步尋找背後金主:地主豪強,與頭頂上的強權:皇權之間的平衡點。
至於黃老,既是老太後最關心的,同時,也是老太後最為擔心的。
——無論是從今日,劉榮所表現出來的態度,還是老太後結合客觀現實的推斷來看,黃老學未來的結局,都隻有一種。
緩緩淡退,逐步讓出指正學派的超然地位,但並不會徹底退出權力中樞。
還是那句話:劉榮最注重的,從來都是‘製衡’二字。
儒家不能一家獨大;
法家也不能成為脫韁的野馬。
那麼,在找到第三個可堪一用,且有足夠分量的、綜合性強的學派之前,黃老學,就必須成為這三方製衡中的一方。
何謂綜合性強?
儒、法、黃、墨等‘大學’,皆是。
反之,農家、醫家、兵家、家之類,便是專業性更強,而綜合性明顯不足的‘小學’‘專學’。
很顯然,這和竇老太後預想中,或者說是‘願景’中,黃老學未來的發展並不相符。
隻是眼下,老太後縱是有心拉黃老學也罷,也多少有些無從下手了。
就好比一個人。
他伸出手,你可以拉一把他的手;
他徹底暈過去了,你也好到可以從腋窩下,試著把他架起。
可黃老學,如今就好似是爛成了一攤泥——還是稀的。
彆說拉一把了,便是雙手去捧,都不怎麼捧的起來……
“皇帝搞科舉,本就是要執諸子百家之牛耳。”
“法家先挨了當頭一棒,往後,當是能想起所學,天然就是為帝、王牛馬走。”
“儒家受了敲打,魯儒一脈更是受了重錘——儒家內部,當也能有些許教訓。”
“就是這黃老……”
如是說著,老太後不由悠然發出一聲長歎,即為皇帝孫子如此不給麵子而感到暗惱,也同樣對自己喜愛的黃老學恨其不爭起來。
隻是無論如何,漢家的東西兩宮,早已經有了一整套健全、默契的聯合執政模式。
——劉榮在西宮未央,唱完了白臉、打出了板子;
接下來,就需要竇老太後這個‘東帝’,在長樂宮唱紅臉、給甜棗了。
“擬懿旨。”
“——淄川張恢,傳道受業,多有高徒仕漢,有功於社稷。”
“賜十金、布一匹、肉一斤、酒一爵。”
“凡張生門下士子,出則任為吏、入則舉為郎。”
…
“千乘歐陽和伯,教書育人,賢明遠揚,多有高徒仕漢,有功於社稷。”
“賜十金、布一匹、肉一斤、酒一爵。”
“安車駟馬以召至長安,覲朝長樂。”
分彆對法家、儒家做出安撫,輪到黃老學,老太後不由又是一陣長籲短歎起來。
——東西兩宮之間的默契,想來是皇帝在西宮未央揮舞大棒,太後的東宮長樂溫和安撫。
法家、儒家,都挨了劉榮的大棒,老太後安撫之,自是題中應有之理。
可黃老,劉榮壓根兒就沒揮舞大棒,僅僅隻是若有似無得表達了不滿和失望。
這,就使得老太後非但不能去安撫,反而還要順著劉榮的意思,以黃老學當代最大靠山的身份,對黃老學做出內部批評。
“南皮侯,近來無事。”
“便走一趟內史,報考科舉吧。”
“——莫言外戚體麵之類;”
“若真能考過三輪,我這瞎眼老婆子,倒還真高看他南皮侯一眼。”
“便是皇帝,興許也能就此,不再對南皮侯耿耿於懷了……”
…
“就這樣吧~”
“魏其侯且去。”
“——彆忘了皇帝的交代;”
“告訴那幫魯地的腐儒:當年,太祖高皇帝網開一麵,看的是項籍的顏麵,才給英雄的鄉鄰一份體麵。”
“若還拿那仲尼老兒說事,便是皇帝脾性敦厚,我這瞎眼老婆子,也總還是揮的動刀、刺的出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