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皮侯?”
“竇彭祖???”
未央宮,長樂殿。
得知東宮竇老太後,非但沒有因為自己隱晦敲打黃老學而大發雷霆,反而還讓堂堂外戚南皮侯本人,參加本次最多也隻能換得一個四百石官職的科舉,劉榮驚詫之餘,也不由一陣悵然。
——老太後,算是給足了劉榮麵子。
也算是在最大限度上,儘可能站在‘漢太後’這個位置,而非‘竇漪房’這個個人的立場,發揮出了應該發揮出的作用、擺出了應該擺出的姿態。
至於南皮侯竇彭祖參加此次科舉,劉榮卻是沒怎麼往深處去想。
——魏其侯竇嬰,是竇氏外戚一族二代子侄當中,最出色的那一個;
而南皮侯竇彭祖,則是竇氏二代子弟中,最出色的嫡係。
說直白點,就是竇彭祖雖隻是中人之姿,卻也是嫡脈二世子弟的牌麵。
至於竇嬰,雖然才華卓絕,卻是旁支庶脈出身。
從這其實就不難知道:竇彭祖再怎麼天子平庸,也畢竟是竇氏嫡脈最傑出的那一個。
才華卓絕的竇嬰,算是旁支意外湧現出的天才個例;
中人之姿的竇彭祖,卻是嫡脈投入無數心血,自幼悉心培養出來的最優作品。
換而言之,區區科舉,對於竇彭祖而言,根本就不在話下。
話說的難聽一點——若是連這麼一場為了選拔最高四百石、最低百石級彆官員的科舉都無法通過,那竇彭祖哪怕是有外戚這層身份加成,也根本無法出任任何朝中要職。
然而事實卻是:早在先帝年間,南皮侯竇彭祖,就已經擔任過九卿之一的奉常卿了。
若非吳楚之亂平定之後,原定的太子家令竇嬰升格為了太子傅,太子家令的位置被竇彭祖頂替、兼任,之後又因為立場問題而被劉榮棄用,順帶被罷免了職務,竇彭祖時至今日,也至少應該是個平平無奇的漢九卿。
讓漢九卿,去考一場選拔四百石級彆官員的科舉?
這就好比是讓國家級運動員,去參加一場嬰幼兒爬行比賽——光是參加這麼個比賽,人家就已經覺得很丟人了。
事實也確實如此。
若非竇彭祖有過‘案底’,需要通過這麼一次自我作踐式的表忠心,來重新回到劉榮的視野當中,換做任何一個曾做過漢九卿,乃至擔任過千石以上級彆的官員,都不可能自降身份、自甘墮落,跑來參加這麼一場科舉。
甚至即便有這麼個前提,劉榮也依舊敢斷定:竇彭祖對此事,恐怕也依舊是深感屈辱。
若非其中,還多一層‘天子敲打黃老學,黃老學需要象征性低頭’的政治深意,外加東宮竇老太後親自揪耳朵,竇彭祖彆說是乖乖參加科舉了——便是‘不堪其辱’在家上吊,也絕非不可能的事。
對此,劉榮隻想說:有得必有失。
想當年,南皮侯竇彭祖因為立場問題,而被劉榮剔除出自己心中的人才儲備庫;
想重新回到這個人才庫,那竇彭祖就得做點什麼,來證明自己。
最好的證明方式,無疑便是從跌倒的地方:立場方麵著手。
前九卿、故奉常參加科舉,丟人嗎?
很丟人!
黃老學新生代血液中,除汲黯外僅有的‘俊傑’,才加這麼一場選拔‘刀筆吏’的文試,體麵嗎?
不體麵!
但也恰恰是因為這很丟人、很不體麵,才更能襯托出竇彭祖此舉,有多麼難能可貴。
——科舉,是劉榮出於多層麵考慮,所要推行的大政。
要現在這件事情上,體現出自己‘無條件忠君’的立場,那最好的方式,就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支持科舉。
而這其中,相對有些魔幻的一個角度就是:在支持科舉、表明立場的過程中,受的委屈越大、丟臉丟的越多,就越能表明支持科舉的力度夠大、表明立場的決心足夠堅定。
在劉榮看來,這也正是竇老太後借‘黃老學要給皇帝、給科舉一個交代’的名義,揪著耳朵讓竇彭祖參加科舉的主要原因。
——丟人是真,不體麵也是真;
但借此重得天子信重,至少是相對親近、不再疏遠排斥,卻也是真。
和日薄西山的黃老學一樣~
隨著昔日的竇太後,已經升格為竇太皇太後,以及南皮侯竇長君、章武侯竇廣國二人先後離世,竇氏外戚一族,實際上也已經走上了盛極而衰的下坡路。
等竇老太後殯天,竇氏外戚一族的榮華富貴,就將儘數係於魏其侯竇嬰一人。
說不定屆時,竇氏內部,會把竇嬰這一支替換成嫡脈,亦未可知。
至於竇嬰也故去之後,那竇氏外戚一族,恐怕就會像如今,隻有軹侯薄戎奴充當門麵的薄是外戚一樣,徹底淡退出漢家的權利決策核心——乃至於就此淡退出曆史舞台。
竇老太後心裡當然清楚:這個進程,無法違逆;
除非想要學呂氏,孤注一擲的拚上一把、進行一筆‘成了就坐江山,敗了就絕血脈’的豪賭。
否則,竇老太後就必須接受竇氏一族盛極而衰、逐漸衰敗,並最終‘退化’為一家普通貴族的現實。
而在這個過程中,竇老太後唯一能做的,是儘可能減慢這個進程。
就好比後世,治療某些尚未攻克的、已經晚期的癌症時,所奉行的核心準則——治好是不可能了。
但隻要積極治療,那稍微延長患者壽命,其實是可以做得到。
至於具體能延長多少,就看患者心態、治療狀況,以及一定程度的運氣因素了。
對於未來的竇氏一族,以及如今的竇老太後而言,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孤注一擲,呂氏試過了,行不通。
未雨綢繆,薄氏也試過。
時至今日,都還孤零零住在桂宮,從不曾被先帝臨幸過,不出意外便要將處子之身陪葬先帝陽陵的廢薄皇後,證明了這條路也同樣走不通。
有這兩個失敗案例擺在前麵,竇老太後就隻能接受現實:竇氏衰敗已成定局,神仙難救。
與其去糾結、去頭疼,還不如儘人事,聽天命,拖延這個衰敗的過程。
尤其是趁著自己——趁著‘竇太皇太後’還在,再多為竇氏埋下一些善因,將來好多長出一些善果。
隻是過往的人生經曆,讓竇老太後學會了很多。
竇老太後在呂太後身邊伺候過;
見過臥榻彌留的太祖高皇帝、年少輕狂的孝惠皇帝;
在代都晉陽,給當時還是代王的太宗孝文皇帝做過側室、姬妾。
自有漢以來,那一批最陰狠、最深沉,最能讓人速通‘人性課’的人,竇老太後都見過、都接觸過。
這些經曆告訴竇老太後:人情,是靠不住的。
無論是錦上添花,還是雪中送炭,在隻講利益、不講感情的皇家,都是靠不住的。
——就說呂太後,難道就不曾對朝堂內外、功侯貴戚有過恩惠?
結果如何?
一俟呂太後駕崩,諸呂敗亡,天底下愣是找出哪怕一個人,能說出呂太後半句好話的了。
再說故薄太皇太後。
在太宗孝文皇帝年間,與彼時的太子、後來的孝景皇帝聯姻,幫助儲位不穩的孝景皇帝坐穩儲位,算不算人情?
莫說是孝景皇帝了——這個人情,就連竇老太後自己,那都是認的!
可到了最後,薄老太後直到閉眼,都沒能等到先帝臨幸薄皇後、薄皇後誕下一兒半女,從而延續薄氏榮華富貴的那一天。
那麼大一個人情,最終卻根本沒還成,先帝愧不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