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因科舉的出現,而提前誕生在華夏文明的怪物是什麼?
汲黯稱之為:文官集團。
但如果讓劉榮來取名,劉榮必定會稱其為:文人士大夫官僚階級。
在華夏文明曆程當中,士大夫文官集團,與武將功臣集團的敵對、角力,可謂是貫穿五千年始終。
文官嫌武將粗鄙、不識大體;
武將嫌文人嘴炮、隻說不做。
表麵上,這是兩個不同群體對彼此的成見。
但實際上,這是兩個利益衝突群體,為了儘可能確保自己的利益,而對利益衝突方的攻訐。
——封建政權本身,就是一個龐大無比的蛋糕。
理論上,天子吃最美味、最大的那一塊,元勳功臣緊隨其後;
剩下的部分,則都要爭。
武將爭,文官爭,外戚爭;
爭到最後,蛋糕都爭完了,本屬於這些‘外人’的蛋糕沒得分了,他們就會去爭那些不屬於自己的部分。
比如開國元勳,必定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被新的功勳武將,以及文官外戚擠出權利決策層;
乃至於天子,都有可能被這些外人當中的佼佼者——如丞相、太尉,又或是外戚大將軍,分走本該由天子獨享的蛋糕。
後世人常說:文官武將,是所有封建王朝的兩條腿,缺了任何一條都要跛。
好比武強文弱的大秦,窮兵黷武,橫征暴斂,終二世而亡;
又好比文盛武衰的弱宋——千古絕句說外蠻,萬萬庫銀作歲幣,空守半壁江山。
在後世絕大多數人的印象裡,整個華夏封建史,似乎就隻有文、武這兩個對立麵;
至於皇帝,則是在利用這兩個互相對立的群體的同時,還要憑借微妙的帝王之術,來尋求二者之間的相對平衡。
但事實上,華夏曆史上下五千年,政權內部的紛爭種種,都不外乎‘爭權奪利’四個字,也就是分蛋糕。
蛋糕分的好,大家都滿意,那自然是君臣相得、文武相得益彰——君賢臣明,文能武強,外戚也能溫潤如玉;
反之,某一方對分到的蛋糕不滿意,就會盯上某個看上去不夠強大,至少不配分到那麼大蛋糕的群體,然後對其進行無下限攻訐;
為的,也不過是把對方分走的蛋糕,給劃拉到自己的碗裡。
比如天子,對分到的蛋糕,也就是自己手裡的權利不滿意,便會本能的集權;
而天子集權,自然會導致外朝權柄被奪走。
於是,朝堂內外說天子‘不務正業’,天子說滿朝亂臣賊子根本不懂忠君奉上。
又比如文官,覺得武將風頭太盛、外戚受寵過度,顯得自己很呆很沒用,便會本能的對其進行打壓。
被打壓者又不可能束手就擒;
於是,文官們說武將功高蓋主,居心叵測,說外戚把持朝政,禍亂朝綱。
反過來,武將說文官百無一用,外戚則說文官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除此之外——除天子、文臣、武將、外戚等幾方之外,某些特定的曆史時期,也會出現其他的利益群體。
比如宦官,又或是軍閥之類。
但在絕大多數時間裡,華夏封建政權的牌桌上,都是這四方在角力。
尤其是在外戚逐漸被擠出牌桌之後,更是隻剩下君、文、武三方。
——皇帝需要文官治國、武將打仗;
文官、武將,則需要通過‘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來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比如加官進爵、升官發財、名垂青史、福佑子孫之類。
雙方對彼此有需求。
但在‘權力’這塊蛋糕麵前,雙方,乃至這三方彼此之間,又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皇帝想的永遠都是:事兒最好全都有人替自己乾,但權力,最好也全都在自己手裡攥著,一點兒都不給彆人分。
既要又要,確實不要臉,卻也是封建帝王最真實、最本能的期望和目標。
文官、武將,則稍有些不同。
——絕大多數時候,文官要的是名聲、地位,以及權柄;
武將要的,則是尊重、財富,以及信任。
隻是二者都極端到令人無法接受的程度。
文官要的名聲,是名垂青史;
要的地位,是在世聖人;
要的權柄,是權傾朝野。
武將要的尊重,是天子親迎;
要的財富,是富可敵國;
要的信任,是兵權儘付。
二者都想要從不同層麵,得到世人的愛戴、敬重——而且是天子無法接受、無法讚同的那種程度的愛戴和敬重;
二者也都想要掌握天子很不樂意交出,乃至於根本不可能交出的權柄。
於是問題就變成了:你想要的,朕絕對不給——至少不可能自願給;
同時,朕又要求你給朕朕想要的。
朕需要你,所以咱們不能翻臉;
你也沒彆的選擇,所以你也需要朕……
便是在這般鬥而不破——彼此需要,又彼此存在利益衝突的微妙關係中,三方共同度過了華夏曆史最精彩的上千年。
後來的事,也都是世人皆知的:由於對皇權威脅更大,武將,成為了這三方中首先被擠出牌桌的淘汰者。
在那之後,便是以文官代表‘臣’,與作為‘君’的天子進行博弈。
君強,則臣弱勢、恭順;
君弱,則臣強勢、擅權。
到這裡,也就不難明白本場科舉,即將催生出一個怎樣的怪物了。
——在華夏曆史上,與天子、武將、外戚、宦官等各方勢力同坐一張牌桌,並最終,成為除天子外唯一一個未被淘汰者,成為封建帝王‘最後一個對手’的文官士大夫階級。
這個階級,或者說是這個群體,不同於其他任何一個利益集團。
他們壟斷知識,從而壟斷官僚職務,並間接壟斷從政渠道;
他們因所學知識,而天然身處同一陣營,且天然具備較強的‘報團取暖’的意識。
不同於大部分時間裡,都在盤算著和同類人競爭的武將、外戚、宦官——文官們內鬥、內部競爭的前提,是已經掃除、消滅了所有外部威脅;
隻有在沒有外部威脅,即沒有武將、外戚、宦官等勢力和自己對著乾時,文官們才會有空搞內鬥。
一旦有這些群體存在,那文官們就會不約而同的‘兄弟鬩牆’,一致對外。
慢慢的,他們會將一個又一個對手擠下牌桌,到最後,隻剩下他們與皇帝這兩方,在牌桌上博弈。
這場博弈的結果,往往都會很慘烈。
——因為封建皇帝離不開文官;
對於封建皇帝而言,要想構建統治國家的官僚體係,就必須通過文人士大夫群體,根本沒有替代品可言。
但對於文官而言,天子,是可以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