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耷著眉道。
可是因為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
葉寒涼拂袖轉身,將小床上的小帳輕輕放下。
不管如何,此乃當務之急。明日辰時我要見到乳娘。下去吧!
言罷,便將個楚峰修竹的背影投給他。阿瑟定了定,瞥了一眼那道背影,黯然離去。
窗外寒風蕭蕭,屋內爐火甚暖。
葉寒涼枯坐榻前,無心睡眠。便掠身進了內室書齋,書案上筆墨紙硯,乾淨齊整。一本手抄線裝書,靜靜臥於書案之上,封麵上清逸雋秀的四字落入眼中。
流雲食單。
他輕輕拿起那本輕而薄的書,卻如千斤之重。
行雲流水,落筆如煙雨。漆黑筆墨之間,點綴著朱紅色蠅頭小楷,宛如一樹虯枝上開滿嫣紅梅花。
他環視著這間書齋,陳設簡潔,窗下擺著一支花架,架上擱著一盆綠植。東牆上則掛著一條青色帷幔,帷帽下隱約是一幅畫。他走上前去,扯下那青煙似的柔軟的絲幔,一幅畫像赫然現在眼前。
畫紙上的少年,烏發如雲,白衣似雪,眉目清澈若水,笑意恬淡,神豐姿健,風采綽約。
他看著那畫像,心中一慟,忙彆過臉去,捂著心口。皺著眉,踉蹌著走到窗邊。數片銀杏葉簌簌飄落,在月色和雪霰之中翩翩飛舞,那片片扇子似的葉,黃中透著青,葉脈清晰。歲月忽已晚,人間已寒冬。
那少年旋身、拂袖,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牆上飄揚的畫像,瞬息碎裂,如雪飄散。
心情喪到了極點,睡意全無。
掀簾而出,榻下小床中熟睡的二丫踢翻小被子,小腳露在外麵。走上前,輕輕給她蓋住。
還好這小丫頭倒也乖巧聽話。
他自嘲地搖搖頭。提了盞燈,出了門。院中雪落紛揚,粒粒如珍珠,他孩子似地伸手接了,圓潤,剔透。
宮主,您去哪?
身後的青衣女婢追著跑下台階。
溫泉池。不要跟來。
他提著燈出了明月樓,沿著鋪滿雪的小徑,默默地走著,留下了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雪在腳下嘎吱作響,仿佛在述說著他內心空虛與苦悶。他來到後山,這裡綠樹蔥蘢,大雪壓枝,一片銀裝素裹的景象。
坡下是一汪溫泉,熱氣氤氳。他脫掉衣衫,滑進泉中。泉水溫暖而舒適,撫慰著他那顆疲倦不堪的心。
頭頂明月當空,雪隨風而落,飄在他頭上,他也全不在意,抬起皓白的手將頭發輕輕綰起,如雲一般地團在頭頂,這才入定一般盤坐在泉中。泉水在他玉似的身體間蕩漾著。隻一盞茶的功夫,他頭頂發際便冒出騰騰熱氣。臉色卻愈發暗沉,再一盞茶功夫,隻見他浸泡在泉水中的身體微微蕩了一下,胸中激蕩,一口黑血吐在池中。他慢慢抬手擦乾淨嘴角的血跡,靠在池壁,微微地喘息著,雙眼微閉。
那斷腸散之毒,傷人肺腑之深。他雖費力將其逼出體外,能僥幸不死,卻也受儘苦楚。遙想當日,她身中斷腸散和那所謂的寒冰魄陣,那麼弱小的一個人,怎麼能消受得住?思及種種,他心中又是一慟,一口烏黑的血噴湧而出。
阿寒!
一人飛奔而來,躍入溫泉池中,一把扶住他。
你受傷了?是中毒了?
沈青月扶住他,探過他脈息,看著他鐵青的臉,憂心不已。
從懷裡掏出一隻藥瓶,倒出兩粒藥丸,喂入他口中,一縷真氣綿綿不絕地渡給他。
沈青月將他抱出溫泉池,撿起欄杆上掛著的衣袍,把人粽子一般一卷一裹,攔腰一抱,飛快地往明月樓跑去。
明月樓值守的兩個青衣小婢見一少年濕淋淋地抱著昏迷不醒的宮主推門而入,嚇得惶恐不已。
沈青月將他塞進被中,掖好被子,方脫下自己身上濕透了的衣衫。
取火爐來。
兩個小婢子抬來一隻獸足青銅鎏金爐放在榻前,沈青月已換上葉寒涼的衣衫。那一隻鎏金銅爐中炭火熾熱,散發出的熱量溫暖了整個房間。屋內彌漫著淡淡的安息香,讓人感到身心舒暢。榻上的人昏昏沉沉地靠在枕頭上,臉若薄金。
臉稍瘦的那小婢子輕輕地打開爐蓋,小心翼翼地用夾子夾起一塊木炭,放入爐中。木炭瞬間被熊熊燃燒的火焰包圍,發出劈啪的聲音,小婢子又輕輕地蓋上爐蓋。
公子,您衣衫都濕透了,奴為您烤烤吧!
小婢子伸手拿過他的衣服,沈青月一把奪過衣衫,擺擺手,示意她出去。
小婢子尷尬的退了出去。
慢著。這裡麵是什麼東西?
沈青月將衣服扔在爐子上,踱步到那張小床前,拉開小帳。一個粉嘟嘟的孩子,正睡得香噴噴的。
是……是宮主帶回來的孩子。
小婢子站在門邊,惶恐地垂著頭。
他的孩子?他何時……有這麼大一個孩子?
沈青月捏著被子一角,看了看那張粉紅嫩嫩的小臉。
誰的?
小婢子搖了搖頭。
沈青月揮揮手,走到榻前,看著那昏睡的少年,又走到小床邊,看著那同樣睡得死死的小孩兒。
為什麼平白無故地多出個小孩來?
他有些心慌,有些心亂。
他離開的這幾個月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七又為何不在他身邊?那丫頭去哪了?
沈青月蹲坐在榻前腳凳之上,看著那張依然蒼白如雪的臉。
十歲那年,也是隆冬,天上飄著鵝毛大雪,他和哥哥衣著單薄在街上行乞。他跟在他阿娘身後,一襲白裘,朗朗如月。他握著腰間的劍,多看了他一眼。一劍便刺了過來,他雖怕極,卻未躲閃,隻是瞪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阿娘,我要這個!
他抬起劍,指著蹲在地上的他。
那白衣女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邊上的大哥,點了點頭。
於是他和大哥便上了那輛華麗的馬車,車上鋪著厚厚的繡墊,有暖爐,有茶水,有點心,他把一碟子的點心都塞在他手裡。他跟著他上了島,進了昆侖宮,成了他的貼身劍侍。從此,他也再不用流落街頭,再不用挨餓受凍。
後來,因為大哥的事,葉寒涼跟他大吵了一架,將他趕出昆侖宮,卻暗地裡讓他去主理花萼樓。他這個不諳風月的樓主,當得真是心累啊!現在想來,他那時其實是在解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