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王堡]
[江岸炮台]
聯省陸軍準尉[克裡斯·馬洛]小心翼翼地走在斜堤與塹壕之間的小路上,他屈膝彎腰、按著劍帶、扶著頭盔,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
他的左側,是一條長長的邊坡,平緩地連接著炮台周圍的空地。
他的右側,是一道可怕的塹壕,塹壕深、寬都接近四米,塹壕底部還插了木簽、撒了鐵蒺藜。
馬洛準尉駐足觀望,看著左右兩側截然不同的景象,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滑稽感。
因為這條瘸子都能輕鬆走上來的斜坡之外,就是敵人的控製區。
而安全的堡壘,卻與他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塹壕。
……
***戰爭結束後,通過總結戰爭期間大量城市攻防戰的得失,陸軍學院內部逐步形成了一套有彆於傳統要塞防禦理論的新理論。
相比於研究「如何不被攻破」的傳統防禦理論,新式理論十分離經叛道,學院派們堅信「沒有永不陷落的堡壘」,並以此作為一切討論的前提。
傳統防禦理論將堡壘視為一種耐用品,而陸軍學院的新理論將設防營壘視為一種消耗品。
拋卻了「必須守住」的執念後,防禦的重點就從防守本身,轉向「遲滯敵人的攻城進度」與「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
戰術上,新式理論強調「守堡必守壕,守壕必守道」,即如果任由敵人占據塹壕一側,那麼牆頭火力的殺傷效能將會大打折扣,堡壘的失陷也隻是時間問題。
防禦的重點不是守住塹壕,而是阻止敵人接近塹壕。
所以不同於***戰爭期間隻是一道溝的塹壕,由陸軍學院前炮兵科教研室主任,雷蒙德·蒙泰庫科利中校親自操刀的諸王堡防禦工事,在塹壕前沿又加上一條下沉式的堤道。
蒙泰庫科利中校稱之為隱蔽路、射擊路。
因為通過巧妙的設計,斜堤的坡度剛好保證,防守方士兵隻要蹲在堤道裡,斜堤上的攻城者就看不見他們。
反過來,站起身,防守方的火槍手就能小身位向正在爬坡的敵人射擊。
……
此時此刻,克裡斯·馬洛準尉就站在江岸炮台的「隱蔽路」上。
比起學名,馬洛準尉更習慣用老兵們起的綽號,來稱呼腳下這條堤道——死人道。
老兵們起這個綽號的理由很簡單:敵人想殺入隱蔽路隻要爬一段緩坡,守隱蔽路的士兵想回堡壘卻要跨過一道塹壕。
雖然軍官們保證,如果戰況危急,分守隱蔽路的士兵可以通過吊橋撤回主堡。
但是,吊橋?
聽到這個詞的老兵,都會心一笑。
於是「隱蔽路」就成了「死人道」。
這個綽號實在朗朗上口,以至於低階軍官們也開始這樣叫,把雷蒙德·蒙泰庫科利中校氣得七竅生煙。
如果不是倒黴地抽到了那支短簽,克裡斯·馬洛說什麼都不會主動踏上死人道。
他稍微抬起頭,窺望著淹沒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午夜中的堤道,總是感覺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令他脊背發涼。
戰爭和他想象的不一樣,更和他從小到大所聽的那些英雄故事不一樣。
沒有壯觀的軍陣、沒有令人心潮澎湃的戰鼓、更沒有震天動地的歡呼——至少目前還沒有,隻有掘土、掘土和掘土。
敵人也以一種平淡無奇的方式登場,先是外出偵察的士兵少回來了幾個,然後是地平線上偶爾出現一些陌生騎手的身影,最後科尼利斯將軍宣布全城戒嚴,整個過程波瀾不驚,令人掃興。
克裡斯·馬洛不禁在心中哀歎,他所期待的那種戲劇性的場麵,恐怕隻能在故事書裡看見。
念及此處,馬洛準尉隻想趕快完成今晚的巡查,儘早回營房,抿一點酒,鑽進被窩裡,繼續讀那本正到精彩處的悲劇。
……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克裡斯·馬洛現在應該還在圭土城的「天鵝」劇團,繼續寫他的台本。
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克裡斯·馬洛也沒有機會成為軍官。
就和大多數陸軍軍官學院落選者一樣,從黑林堡的預科學校畢業之後,克裡斯·馬洛先是進入國民衛隊,當了幾年文員。
好不容易熬成士官,他又開始對一成不變的文書工作感到厭倦,於是主動退役,幾經輾轉,最終加入了天鵝劇團。
四月一日政變之後,聯省陸軍緊鑼密鼓地開始擴軍備戰。
像克裡斯·馬洛這類有軍辦學校教育背景,又取得過士官軍銜的退役人員,都被了聯省陸軍的招募人員找上了門。
克裡斯·馬洛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邀請,不僅是為彌補曾經落選陸軍軍官學院的遺憾,還因為他天性渴望未知,已經又開始對劇作家的生活感到厭煩。
於是,劇作家克裡斯·馬洛成為了聯省陸軍國民衛隊中一名平平無奇的準尉,負責指揮一個百人隊。
之後,像狂風中的一朵蒲公英,辦公室裡的某人大筆一揮,他就被塞進了所謂的南方麵軍。最後,又陰差陽錯,被詹森·科尼利斯選中,隨準將來到奔馬之國。
……
想到自己二次從軍以來的經曆,馬洛不由得歎了口氣。
「比起這場沉悶的戰爭,」他看著腳下的死人道,暗想,「或許我的經曆還要更有趣一些。」
他又忍不住想,「老元帥那個年代的士兵,會給工事起這種綽號嗎?」
「不,」馬洛堅決地搖了搖頭,「***戰爭時代的人們,隻會把這條小路稱為英雄之路。」
問題出在何處?馬洛不願意去想。
出於一個聯省人的尊嚴,他不願承認,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諸王堡。
不知為何而戰的消極情緒,彌漫在全軍的士兵與下層軍官之中——至於高層什麼樣,克裡斯·馬洛不知道。
馬洛也不想再去想了,「快完事了,」他自言自語,「巡完就回去。」
就在馬洛重新打起精神的時候,他突然嗅到一絲淡淡的煙草味。
他轉身看向身後的士兵,責備地問:「你帶煙鬥出來了?」
「煙鬥?」被準尉盯住的火槍手一臉茫然,「什麼煙鬥?」
「那是誰在抽煙?」馬洛扭頭望向塹壕另一邊的主堡,大喊著問,「喂!夜崗不準點煙鬥!」
火槍手磕磕絆絆的聲音在馬洛背後響起,「準尉!煙是從外麵來的!」
馬洛一驚,探頭向斜堤張望,隻見黑夜仿佛有了形體一般,翻滾著向他湧來。
嗆人的氣味卻提醒他,這不是夜,而是煙。
「敵襲!」馬洛手忙腳亂從衣服裡掏出哨子,用最大的力氣吹響,「敵襲!」
淒厲的哨聲刺破夜空,短暫的延遲過後,江岸炮台一瞬間炸了鍋,刺耳的哨聲接二連三響起,「敵襲」的叫喊此起彼伏,被驚醒的聯省士兵提著武器,跌跌撞撞地跑向射擊陣位。
聽到炮台上傳來的動靜,斜堤下的敵人也不再隱蔽。
馬洛隻聽到堤道外響起一聲嘹亮的呐喊:「全體——上馬!」
夜幕外隨之傳來一片布料摩擦和金屬剮蹭的聲音。
「衝擊——」嘹亮的聲音響起,「前進!」
陌生又熟悉的戰吼讓所有聯省人心頭一顫:
「uukh!
「uukh!!
「uukh!!!」
下一刻,滾滾蹄聲推著煙幕向炮台卷來。
馬洛意識到大事不妙——如果一個瘸腿的人類能走斜堤,那麼四蹄完好的戰馬沒有理由不能。
「快撤!」馬洛轉身推搡身後的士兵,「快撤!」
死人道是一條環狀路,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原路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