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沐庭端坐在柵欄後,靜靜地望著她。
數月前加之於她身的黃金枷,而今轉移到他身上,沉重得令他抬不起手來。
“從前我便想,想要困住你,該用什麼樣的鎖鏈才好。我自認並非俗氣之人,黃金至珍,用它是錯不了的。再加上深海貝類碾磨的粉,你便逃不掉了。”他輕聲笑了,“沒想到最後,逃不開的人竟是我。”
蕭扶光不打算同他閒扯,徑直問道:“那戲子究竟是誰,與你是什麼關係?”
“是誰,不是誰,現在說這些又有何意義?”檀沐庭垂下眼眸,“不過倘若你說你醋了,我倒是可以告訴你。”
蕭扶光朝門後看了一眼,示意人進來。
姚玉環氣勢洶洶而來。
檀沐庭看到她,忽然就明白了蕭扶光先前所說,她要他生不如死是何意。
姚玉環看到他被困住的模樣,仰頭哈哈大笑:“狗賊,你終於要死了!”笑罷又閃了閃身,給身後送飯的獄卒讓出個空兒來。
即便是背負滔天之罪,到底是享過高官厚祿之人,嘴巴比楊淮還要刁。楊淮吃的是牢飯,輪到檀沐庭,吃的卻是蒸肉脯和酒釀魚,便是連主食都是自掏空的雞腹中醃製後蒸熟調製的米飯,香氣一時揮散不去。
“知道你膾不厭細,這回從家裡帶了好吃的,算是來送你一程。”姚玉環道,“快吃吧,一會兒涼了就腥了。”
檀沐庭看著眼前擺好的餐食,示意獄卒退下。
那獄卒小心看了蕭扶光一眼,這才敢離去。
“我不是叫你走?怎的來這裡了。”檀沐庭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姚玉環說話,說到這裡忽然抬頭,“連崔之瀚也是郡主的人嗎?倒是我小瞧郡主了。”
“若能得人心,天下何人不能為我所用?”蕭扶光倚在門前說。
“是了,我本就是賣魚郎一個,自然也沒什麼人心可言。”檀沐庭垂眸,繼續道,“崔之瀚此人我看了許久,倒也算是個能托付終身之人。”說罷看向姚玉環,“即便是郡主的人,也沒什麼的,郡主一向心軟,必然不會為難於你。”
姚玉環突然便怒了。
“要你管?”她高聲道,“你都被關在這裡,不多時便要死了,還來管我的事?你一死,我想去何處便去何處,自沒有人能為難我!反倒你活著,困我於高牆中,才是叫我生不如死!”
檀沐庭笑了下,費力地抬起手去拿筷子,隻是試了幾下,最後都沒成功。
“現在沒有人能困住你了。”他道,“我若死了,這世上便是真沒有人管你了。”
“你死了我倒高興!”姚玉環罵罵咧咧地說著,見他用個飯都費勁,上前來舀了一勺湯飯來喂他,“就算你不是檀沐庭,也不是什麼好人,何必假惺惺將我找回來當女兒養?你不死,怎麼能償還我們母女的債?”
經過多年修養,現在的檀沐庭進食已是十分優雅。他小口地嘗著酒釀魚,得閒竟還調笑上一句:“這比我們白龍珠城的魚可差遠了。”
姚玉環正欲再罵,卻忽然又聽他道:“二十年多前,我在白龍珠城碼頭,左右手抱著剛出世不久的弟弟妹妹,用腳撬貝殼。從寅時到子時,隻用一餐飯——是你娘親手做的,她最擅蒸魚,經她手的海魚無一絲腥氣,鮮美並非陸魚所比。”他看著姚玉環的眼睛,“你與她長得很像,尤其是那雙眼睛。”
姚玉環愣了一下——這還是他第一次說起有關她母親從前的事。
“後來,城主下了‘覓珠令’,家中雖兄弟姊妹眾多,白龍珠城又盛產南珠,但一月十斛實在令人不堪重負。第三個月時,你娘被一支欲北上的商船買走,離開前她對我說,大魏是個好地方,隻要肯下功夫,便能掙到錢,不似白龍珠城,不管多努力,也隻是有開不完的貝在等著,一輩子一眼便能望到頭。所以明知日後要吃苦,明知是被逼不得已,她也心甘情願地離開白龍珠城。”
許是回憶起過往,他的眸光異常地沉靜。
“二十年前,城中百姓不堪重負,欲集眾反抗‘覓珠令’,皆被城主所殺,包括我的父母。彼時被我養大的弟弟妹妹剛會走路,也死在那場浩劫中。我水性不差,泡在岸下海水中半日才躲過一劫。我無處可去,隻能北上——對於大魏,我是既恨又愛,我恨赤烏奢侈成性,不然我不會家破人亡。可它卻是能對抗南齊的唯一大國,相比南齊高門閥閱先風,百姓亦苦。我也是在偷上了彆人的船後才知道,那一船的人都是奔著大魏而去,因為那是個隻要能吃苦便能過好日子的地方。且你娘也在那兒,所以我那時心存期待。”
說到此處,他的嗓音漸漸變得低沉。
“我從東海上岸,一路乞至濟南。因無身帖,無法入城。我還記得濟南城建在低處,周邊儘是山,山穀中的城池卻是一片光亮,像極了彆人常說的海市蜃樓。我在城外靜候時機,終於在城守四時換班偷偷溜進城中。半個月後,我尋到你娘,她將我安置下來,告訴我,在此城中,隻要有手有腳,便能養活自己,過幾年還能買一所宅院。”他看著姚玉環的眼睛,慢慢道,“你娘真的傻,下了商船後便被轉手賣進戲班,自己尚在泥潭,卻還要我對這世道抱希望。”
姚玉環愣愣怔怔,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無身帖,遇上城中查人的便無處可去。恰好一家富戶招工,隻賣身即可,並不追究往來,甚至可以安排一個新身份給我,我便進了那一家中。家主長我三四歲,同你娘一般大,隻是身材矮小,同我一般高。他時時不順心,便拿我出氣,我念在他家收留我的份上,從不忤逆家主,直到——”
他的瞳仁漸漸縮小,最終成了一個點兒,乍看之下凶相畢露。
姚玉環也嚇得後退了一步。
“主人請了戲班進家中,正是你娘所在的那支。我原以為能時時見著她,不料卻被家主發現。他將我綁在廊柱上,要我看著他們淩辱她。”他目眥欲裂,一雙眼睛睜得血紅。
“她名喚‘阿綺’,實為阿七,我叫阿九——她是我的親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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