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心中有此猜測,但如今親耳聽他說來,卻依舊覺得慘烈。
那時的阿七,算來不過十五歲上下。被家人賣掉,輾轉多地來到濟南,除卻一個弟弟之外親人全數喪生於覓珠令下。身似浮萍,遭逢此難,尋常人都難說能熬得過,又何況她這樣一個弱女子?
“在檀沐庭看來,那次隻不過一場嬉鬨,鬨過之後,便丟下她,又去彆處尋樂。班主得知此事後,想要同檀老夫人要個說法。老夫人說,她本就是個戲子,陪客也是份內之事,給了些銀兩打發了就好。我照顧阿姐三日,除第一日她在昏睡,過後便正常進食,還能同我說上幾句話,叫我不要憂心她。”他似乎恢複了平靜,眼神中的狠戾漸漸斂去,“班主可憐阿姐,將銀子給她,她偷偷告訴我,這些銀子能讓我倆買上一所宅院,安安穩穩生活下去。”
蕭扶光垂首,四肢許久微動,有些僵硬,想活動活動筋骨,卻又不願驚擾了他。
“從檀家出來後,我和阿姐置了一所宅院,班主待她算是不錯,當初捧得用心,她依舊常回去上台。可過了沒幾個月,她的肚子便大起來。戲服寬鬆,看不出來什麼,我卻能看到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鼓。我那時便想殺檀沐庭,可以我一人之力,如何動得了他?我再登門,險些被他們打斷一條腿。我不僅進不了檀家,說不定還會被他們活活打死,若我死了,誰又能繼續照顧我阿姐?”
他嗓音有些發顫,仰起頭,深呼吸後再次開口:“後來,阿姐誕下一個女嬰。可她趁我去抓藥的時候,帶著女嬰去找班主。她將女嬰置在戲服的箱籠中,求班主收下這個孩子,自己投水自儘…阿姐知道我恨檀沐庭,一定不會接受這個孩子,所以隻能托付給班主。而她自己也不想再苟活在這世間,索性自儘,一了百了。”
說到此處,他又抬起眼皮。
這張臉可以是假的,但眼神卻不是。此刻他便用一種蕭扶光從前常見到的,迷茫又真摯的眼神看著她,而後發問:“倘若郡主是我,那時應該如何做呢?阿姐死了,隻留下一個血脈不詳的孩子,我要殺了那個孩子泄憤嗎?可那也是阿姐的孩子,我下不了手啊…我動不得檀沐庭,我能做什麼呢?我並非沒想過了結自己,我燒了宅子,去檀家,打算同他們共同於儘…可當我前往檀家時,看府官開道,就連檀沐庭和那老嫗也要跪地相迎——我突然間便明白,我的仇人並不隻有他一個,造成我和阿姐這樣下場的,不是赤烏又能是誰?自那時起,我便打算來帝京,我不止要殺檀沐庭,我的仇要一個一個地報!”
說到此處,他眼中的真摯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質問與不甘。正如他所說,他的仇人不止一個,讓他們姐弟二人淪落至此的源頭似乎是那道“覓珠令”,但覓珠令卻是白龍珠城城主為上貢而下。所以在他的眼中,眼前的仇人是檀沐庭,幕後的仇人卻是赤烏。
“我原本打算直接進京,但離開檀家,燒掉宅院之後,我又變成了那個一無所有之人。我甚至躲不過入城盤問,隻能被當做流民遭人四處驅趕。彼時於大魏而言,天下太平,我這種人走到哪裡都不受待見。幸而我自小在海邊,不止會開蚌,還有一身趕海捕魚的本事,隻要有河湖,我也餓不死,甚至還能捉來賣些給過往之人。我常聽他們說話,以糾正自己鄉音,久而久之,我也知道的一些事情。”他頓了一下,道,“我聽說,赤烏有三子,長子景王務政多年,最有機會成為王儲。景王有一女,天生紫日紅光異象,疑為天命之女,所以赤烏極其寵愛他這孫女,親賜爵位封邑——阿姐誕女後自儘,謝妃誕女封賞無數,人的命還真是難說啊…我在掙紮北上的那兩年中,不斷聽人說起那位光獻郡主,說她如何聰穎,說她父親也因她更受赤烏重視,說當初連她抓住不放手的三歲小兒的父親都因此入內閣。那時我想起阿姐的孩子,不過是有些不甘心罷了,我從未恨過光獻郡主,直到有一天,我為駐紮在城外的士兵送鮮魚時,聽他們說——
昔日陳王曹植有一支金爵釵,曾為它賦詩作詞,後來此釵為赤烏所得,決意重鑄金爵釵。與當年陳王釵不同,赤烏為金爵釵增喙下珠與業火蓮。喙下之珠便是從白龍珠城尋得的南珠,隻是赤烏對南珠一直不滿意,所以白龍珠城隻得年年上貢新珠。”
說到此處,他似乎又有了底氣。他微微昂著下巴,扯出一絲笑來看著蕭扶光。
“關於金爵釵的傳聞那樣多,有說皇帝想令三王擲釵,中者為王儲的,也有說赤烏長子並非景王,而是另有其人,不過流落民間,所以赤烏才以金爵釵為借口拖延立儲…”他說著說著,仰頭哈哈大笑起來,“一群蠢貨罷了,他們為何不想想,金釵本就該是女子所簪戴,從始至終都與三王和藍夢生的父親無關。赤烏那支金爵釵,原就是為光獻郡主所鑄啊哈哈哈…”
蕭扶光聽他此言,然而阿七之死實在令她震驚,所以她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於是我不再打算進京,聽聞謝妃多病,與郡主隱在蘭陵。我前往蘭陵,幸虧她母女住在城外山院中,否則我入不得蘭陵城,又如何尋你複仇?我等了足足有三個月,終於等到你們。”他斂起笑,繼續盯著蕭扶光,道,“你與我想象中的一樣,驕橫跋扈,自作主張。也正因如此,即便謝妃不願,你還是要將我帶回家中,誰也阻攔不得。我本有多次機會可以殺你,但山院有重兵把守,倘若我奪你性命,便無法去找檀沐庭尋仇。況且…你同阿姐的女兒年歲相仿,我依然下不了手。如此春去秋來,竟拖了五六年之久。”
“這五六年來,我看著你長大,或者說,我們是一起長大。”他神色淡然,眼中卻多了一抹化不開的溫柔,“你念書識字,我就在一邊,或擦拭被墨濺汙的案台,又或幫著送紙筆。你很聰明,師傅們說你不到一歲便已能認許多字,後來開蒙也不費力氣,比旁人省心。而今同樣一本書,你半個時辰念完,我明明年長你十餘歲,卻要花幾天的功夫才能明白其中道理。你觀我有意讀書,也偷偷請師傅一同教導我。但那時我並不認為這是什麼恩情,因這是你欠我的,或者說,是先帝欠白龍珠城人的。所以那五六年來,即便你與我越是相熟,待我再好,我也不曾對你有過好臉色,因為我永遠忘不了我是如何來的大魏,我阿姐又是如何死的…
直至你七歲生辰之前——也正是二十三年,濟南暴雨那一年春,聖人駕臨,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赤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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